一个收藏抗战记忆的人,和一间博物馆的十九年

发布时间:2025-09-17 10:42   本文被浏览过:

一个收藏抗战记忆的人,和一间博物馆的十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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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南京,一条巷子在眼前——
 
有两个姑娘,刚看完《南京照相馆》、没约上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顺着社交平台的推荐找到这儿,张望了半天,忽然喊道:“就是这儿!总算找到了!”
 
左边,喇叭循环播着“金陵鸭血粉丝汤”;右边,另一家饭馆老板招呼着食客。闹市中,你很容易错过头顶的那块牌子——“南京民间抗日战争博物馆”。
 
图 | 每周二到每周日,博物馆免费向公众开放
 
雨花台区安德门大街48号,是南京民间抗日战争博物馆的地理坐标;雨花台,也是1937年南京保卫战的主战场。
 
过去十九年,这间博物馆收藏了4万多册抗战书籍、6000多件抗战文物——张纯如的名片和眼镜、南京大屠杀幸存者李秀英生前的轮椅和衣物、战前南京市民的门牌、写着“国难当头”的洗脸盆……馆长吴先斌说:“具体到人,历史才不会被忘记。”
 
吴先斌今年61岁,讲一口南京普通话,常年戴着一顶绣有红五角星的棒球帽。除了出差,吴先斌每天都会来馆里,每一层遛上一圈,心里才踏实。
 
博物馆入口处,他写下:一个寻找英雄的地方。
 
去南京城,《不如见一面》,见一群努力留住记忆的人。
 
 

01

 

《日本投降矣!》找了十四年

 

吴先斌走到这张报纸前这是我最愿意和大家介绍的。苦难我们要了解,但没有我介绍抗战胜利时心情愉悦!指着“日本投降矣”这五个字,吴先斌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
 

 

图 | 《大公报》号外大标题《日本投降矣!

 

你看,“它前所未有地使用了超大号铅字,横跨整个版面的八栏。”吴先斌感慨老报业人的功力,“就这一个字,把中国人所有复杂的心情都表达出来了!


每年815日,《日本投降矣!》总会被媒体提及,人们一次次转发,回忆那一天的中国。博物馆珍藏了原版报纸——它被一束追光打亮,挂在馆里最醒目的位置。


这张报纸,吴先斌找了十四年。创馆之初,便心心念念,后听南京一位老教授——1945日本投降消息传来,老教授买了所有当日能买到的报纸,其中,就有《日本投降矣!》。沿着这条线索2020年,吴先斌终于寻获这张朝思暮想的报纸。


正在布置的展柜里,你还会看到一个可能不曾听说的战士的一生——20岁,抗日军政大学毕业;23岁,他成了《新华日报》通讯员,“一手拿笔,一手拿枪”;37岁那年秋天,他迎来高光时刻,被授予中华人民共和国三级独立自由勋章;之后,他陆续创作出《为了幸福》《决战》《江山多娇》等剧本。战友怀念他的文章里这样回忆“多少人为看他的演出,不顾狂风大雪,坐在湿漉漉的地上,和剧中人同呼吸,时而发出会心的欢笑,时而流下悲痛的眼泪。

 

 

图 | 王晓思用手机拍下父亲的展柜《一个八路军的故事》

 

这个战士叫“王云”。以上这些,都是王云的儿子王晓思捐赠给博物馆的。


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


一次饭局,有人给吴先斌捐华侨募捐汇票。在场的王晓思琢磨:“我手头也有好东西啊,比你这更好。”心痒痒,想显摆一下,他给吴先斌秀了手机里的照片。


但一开始,他可没想到要捐赠。吴先斌冲着镜头眨眨眼,后来,“老酒都喝好几顿!”

 

“我和王兄相处了很多年。我知道他是八路军后代,父亲又是通讯员,他手上肯定有东西。”吴先斌看重这些,“讲起来是几张纸片、几件文物,实际上是一个老革命的一生一个人完整的故事真的很难得,能来博物馆,对我来说,是一份奢想。

 

东西真的等来了。

 

年是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胜利80周年,晓思下定决心,捐出父亲的遗物。可捐出当晚,凌晨两点多,王晓思惊醒,发现自己一头的汗。


反悔了。第二天一早,急忙冲到吴先斌办公室,王晓思编了个理由——当地需要打造红色景点,得借调文物。刚开口,吴先斌就笑了,“我知道你意思了。王兄你放心,这个东西是你的,放到我这了,你要拿走,随时都可以。我给你写个条子,盖上博物馆公章。”


“哎呀,真是暖我的心,顾虑一下子就打消了。”王晓思长舒了一口气


“这些东西80年了,真是传家宝了。”怎会舍得?看了又看,他继续说,“但放在家里,只是一份家庭记忆,放到吴馆长这里,就成了社会记忆、国家记忆。”


父亲的展柜前,王晓思拍多少照片好像都还是不够。周围的孩子们凑上来,学着王晓思,用手机记录。

 

一个孩子轻声念一个八路军的故事——这是吴先斌给这个展柜起的名字。

 


02

 

陈中柱和王志芳

 

给你讲个爱情故事。吴先斌说。

 

博物馆三楼,有一张名片,属于“断头将军”陈中柱。原来的藏家从一本旧书里发现了它,2012年,吴先斌在江苏常州收购。

 

 

 | 名片正面印着鲁苏皖边区游击第四纵队司令  陈中柱

 

故事回到1931年。25岁的陈中柱黄埔军校毕业,认识了房东女儿王志芳。


一天,王志芳无意间看见陈中柱钻进床底,好奇上前——原来,这个穷小子实在凑不出钱了,想起曾有一枚铜钱滚进床下,便努力伸手去够。


那之后,王志芳常悄悄陈中柱的床底下撒铜钱。两颗心就这样,越走越近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1938年,陈中柱参加徐州会战,后任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第四纵队少将司令;1941年,在5000多名日伪军围攻下,苦战三昼夜,陈中柱身中六弹殉国,头颅被敌人残忍割下。


闻得噩耗的王志芳辗转找到日军独立混成第12旅团旅团长南部襄吉,要么把我丈夫的头还给我,要么我把头留下南部襄吉回忆录——“我到中国以来,从没有一个中国妇女敢闯我的官邸。”

 

吴先斌倏然停顿:“那一年,陈中柱将军35岁,王志芳25岁,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女儿,长女7岁,幼女3岁,肚子里还有一个遗腹子。”
 

为了确认名片上的字是否是陈将军的笔迹,辗转多方,吴先斌发了封电子邮件给将军家人等了一个多月都没回音,直到一天,来了一个陌生电话——“喂,是吴先生吗?”


这是陈中柱将军的长女陈璞打来的——“抱歉没有及时回电,我们见到这张名片,都认为很珍贵。我和我母亲不住在一起,我又开车拿给我老母亲看了一眼……”


“我当时头脑炸了。老母亲还在,将军夫人还在,这很少有。将军夫人在,如同将军在。”提及那一刻,吴先斌仍激动不已。


女儿陈璞口中的老母亲,就是王志芳。陈璞告诉吴先斌,母亲看到照片时,一直说一直说:退之呀退之,我今天又见到你了退之,是陈中柱将军的字。


同年,陈璞专程回到南京看父亲的遗物,带来了王志芳的信。这份信,由母亲口述,女儿一字一句写下


信里说我是抗日烈士陈中柱将军的遗孀王志芳,今年已97。在1941年的苏北对日激战中,我带着女儿经历了那场残酷惨烈的战斗,痛失亲人,仇恨难忘,日本军国主义的法西斯罪恶罄竹难书......


又是三年过去。2015年,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阅兵观礼结束后,老人执意要去南京。那年秋天,百岁老人王志芳坐着轮椅,被儿子陈志推着来到博物馆。


十年前的影像记录下王志芳看到丈夫名片的那一刻——她一遍遍用手抹着泪水

 

 


 

身后的陈志,是当年的遗腹子。王志芳给儿子取名“陈志”,希望他继承父亲的遗志。


“父亲的这张名片,对我们来说,很珍贵。”陈志说,那个年代,充满战乱、变故,母亲25岁失去了丈夫。此后岁月,她一个人抚养三个孩子,到今天,已是五世同堂。


那天最后,吴先斌请王志芳奶奶写点什么,留作纪念


写什么好呢?


在场有小年轻说,爷爷奶奶这么恩爱,就写我爱陈中柱吧!


写到字,出事了吴先斌的确会讲故事,听得正入迷,悬念来了,“王奶奶受的是旧式文化教育,可能一开始想写的是繁体字,小年轻不认识啊,突然喊,奶奶写错了把奶奶吓一大跳!

 

 

 | 王志芳写下“我受陈中柱”,可几乎每一个人,都会知道她写的是“我爱陈中柱”

 

我说不改了!吴先斌手一挥。就留下一个故事吧,代代相传。


2017年,王志芳去世,享年102岁。

 

 

03

“抗战史是波澜壮阔的

由每个细节、每个人

甚至每一天组成”

 

走到博物馆三楼,你会看到一面特殊的墙。长16米、高3米,墙上,是980位抗战老兵的鲜红手印和老人们手写的参军信息。一旁写着“中国有我不会亡”。

 

这里见证过许多感动:有人脱帽敬礼,有人将手掌和老兵手印紧紧相贴,有人戴着老花镜、弓着身,仔细辨认歪斜的字迹。偶尔,墙边会多出一束花——后来才知道,是老人的后代,悄悄来过。

 

 


这一个个手印,来自2012年博物馆启动的“抗战老兵口述史”项目,该项目在2015年被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抗日老战士口述史资料抢救整理》立项。


吴先斌带队,足迹踏遍28个省市自治区,记录下1760名老兵的影像资料,采访整理文稿超1000万字。志愿者邵海萍忘不掉口述史整理之艰难,老兵们南腔北调、口齿不清。一段1小时的视频,往往需要10倍以上时间听打。

 

采访老兵的经历,重塑吴先斌对战争的认知。这体现在拒绝一切假设性问题,比如,当你问他如果回到1937年的南京……


我幸运没有活在那个时代。吴先斌直接打断提问。


朝不保夕。吴先斌回忆,老兵讲早上一起吃饭,晚上一个人就没了,心里压抑得很。


参与口述史项目的文心说,进入抗战老兵的生活,曾经“标签化”的印象被打破——“他们不是天生就是我要上战场,我要去杀日本人他们也怕死但国难当头国破家亡不允许他们更多犹豫。

 

这些年,文心常出现在镜头前讲述,“我采访了600多位抗战老兵,我看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都在渴望,你们要记住我们做了什么。”

 

文心很难平静,“我们要替他们去讲述,替他们去争取,争取这份记忆不会被遗忘。”


在吴先斌看来,“抗战老兵口述史”是老兵们写给这个国家的“家书”,也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


第一位老兵在采访结束后不到一周去世。


第二位老兵在团队到达前一天去世。


第三位老兵在问明来意后,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说:“孩子们,谢谢你们来看我。”


第四位老兵患阿尔兹海默症,说完自己的名字后,努力想了很久,什么也记不起来。但桌上歪歪扭扭的随笔,写着“中国军威不可藐视”。

十三年过去,老兵越来越少,项目于今年3月结项。参与“老兵口述史”项目的人们也不再年轻,当年负责协调和摄像莫非,莫大哥”变成了“老莫”。

 

做了六年志愿者后,邵海萍决定辞去工作,加入博物馆。她说,希望将来老了,也可以像老兵爷爷们一样,喊出一句“不后悔”。


教授近代史的叶铭曾是项目中的一员,那段经历至今影响着他的学术生涯“在老兵的讲述里,你会看到历史的细节也给我做历史研究解谜。他常告诉学生们,走出去,到田野中去。
 

 

 

22岁的庞秋琰已经做了十二年博物馆志愿者,明年毕业,她想来博物馆工作,“抗战胜利是一个奇迹,我想继续讲述这些故事。”

 

故事数不清、讲不完。读到那段历史,吴先斌常常落泪,“成千上万的人愿意为这个民族战斗到最后。抗战史真的是波澜壮阔,它由每个细节、每个人,甚至每一天组成沉默片刻,他说,“这些老兵晚年最后的影像资料能够留在博物馆,是我们的福报。”

央视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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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和抗战有关的文物

都被一个姓“吴”的收走了

 

时间拨回2005年。华东装饰材料厂厂长吴先斌决定关停厂子,在原址上,创办一座民间抗日战争博物馆。

 

80年代经商,吴先斌是改革开放中抓住时代机遇的人。他玩收藏,意外接触到一批侵华日军史料,“坦白讲,一开始,的确出于愤怒

 

人为什么会扭曲?为什么会把南京城制造成“人间地狱”?吴先斌“钻”进抗战史,一个商人就这样成了馆长。

 

于是,耳听八方,从废品回收站到海外拍卖行,闻讯即动;寻访藏家,从南京朝天宫到北京潘家园,穿梭古玩市场;十余次东渡日本,在广岛举办“南京大屠杀”史实展、在京都面向日本社会演讲……

 

博物馆志愿者庞秋琰说,前两天馆里来了个法国人,问他怎么找过来的。法国人告诉她,去古玩市场,人家跟他讲,南京这些抗战文物都被一个姓“吴”的人收走了。

 

可吴先斌不愿多提“淘”宝的艰辛,“好多人恨不得我讲个故事,开个汽车,翻了三个跟头,爬出来,紧紧抓死文物。我真没干过这种事情,文物又不是买商品,只能苦苦地寻找和静静地等待相结合。

 

女儿吴玉涵补充了一个细节:早些年,父亲去各地找文物,那个时候还是用现金,每一次,他都会把身上全部现金给别人。回来时,没钱过收费站,只能绕小路。

 

学者张连红在1998年推动成立了南京师范大学南京大屠杀研究中心,他记得吴先斌办馆头几年,经常找自己“啃”史料“那些,一开始他是不理解的

 

学校有讲座,张连红就喊吴先斌来听。有一次,一位满头白发的日本先生来学校讲“南京大屠杀”,讲得细致。让吴先斌意外的是,对方只是一个化工厂工人,靠值班的中午调查研究史料。

 

时隔多年,白发先生那句“作为日本人应该认真研究这段历史”,仍然影响着吴先斌——“历史的作用是人们对它的思考。不只是专业学者的参与,各行各业都应该参与历史的研究。我做这个博物馆,关键是吸引大家共同参与。”


张连红说,记忆很重要,历史的真相和歪曲之间,就是一种记忆的斗争。

 

他这样理解吴先斌:他有种动力,我们中国民间有能力有实力参与到共同记忆。

 

 


 

今年七月,吴先斌又启程了——去日本京都参加“为了和平,反对战争”主题展,用90张照片,向日本社会讲述“南京大屠杀”历史真相。这也是该主题展首个外方参展者。

 

“人生就是奔走,为了历史奔走,为了自己奔走。”61岁的吴先斌自称“花甲少年”,他说,“我们采访过最大的老兵115岁,跟他比,我还年轻,人生才一半!”

 

 


						

 

- 尾声-

 

在南京乘坐轮渡,是一种特别的体验。花两块钱,从中山码头登船,横渡长江。甲板上,常有骑摩托过江的务工者、举起手机寻江景的游客以及情愿发发呆、什么都不做的人。

 

去码头那天,下起了雨。船声呜咽,江水混着雨水,吴先斌感慨,2000年初,工厂正面临转型,需要搬迁,可偏偏自己是一个眷恋故土的人。关停厂子,是当时最好的选择。如果真的一直赚钱,可能也不会做这个博物馆

 

“这个城市有成千上万的人都在维护那段历史,只不过我以博物馆的形式。但我遇上了,就不会转身。”
 

 

 

 
本文来源:央视新闻微信公众号(ID:cctvnewscenter)

监制丨李浙 王元
制片人 | 庄胜春 汪洁
记者丨单楚玉
编导丨张宗尧 周沁林 
摄像郑鹏飞 
©央视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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