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13日,第八个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在距离南京300多公里的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一个以老兵口述史为承载的抗战展览《青春热血保家乡》正式开展。120位老兵的口述资料、200余幅历史照片以及100件珍贵文物,描绘出抗战老兵的激情岁月和赤胆忠心。
“为了这次上海展,我周末从库房里找出60件抗战精品文物,其中百分之八十是我们馆首次拿出来展览。”说这话的人叫吴先斌,他是南京民间抗日战争博物馆馆长。
“哪怕多一个人看到他们,我也觉得很开心”
安德门大街48号,车水马龙的喧嚣与“寻找英雄”的肃静共存。“南京民间抗日战争博物馆”(以下简称博物馆)就藏在马路一侧的巷子里。
开展前一周,记者在博物馆4楼的“藏书阁”里“逮”住了吴先斌,他戴着那顶标志性的白底红五角星棒球帽,正埋头整理此次要带去上海展览的文物。平时大大咧咧的吴先斌此刻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叠放着一件件泛黄的纸张和证件,上面留有历史的痕迹,也散发着岁月的气息。
他拿出其中一件,“这次上海展览现场展出的各种证件里,以抗战老兵个人的证件为主。有一份第十八集团军颁发的老兵复员证写得非常感人”。这位抗战老兵名叫郭殿武,1937年8月入伍,1946年2月复员。记者接过这张复员证,纸张已残缺,字迹却未被时间漂染:“郭殿武同志在抗战中曾效忠于民族与人民的解放事业,极为光荣,应受到国家民族的热爱,复员后仍望本着人民战士的本质,与人民站在一起,积极参加地方各种建设工作。”那一年,郭殿武 29岁,复员证上“是否负伤或残疾”一栏写着的“三等残疾”。
抗战展览《青春热血保家乡》里,像这样个体的人生线索太多太多。老兵的故事,诉说了波涛汹涌的历史和传奇经历,捕捉了步履不停的历史细节,也铭记了鲜为人知的抗战故事,成为“永远活着的历史教科书”。
事实上,这个展览并不是首次出现在世人面前,2020年9月29日,《青春热血保家乡》在旅顺日俄监狱旧址博物馆首展,先后有近5万人参观。吴先斌说,关爱老兵就是对历史最好的纪念,《青春热血保家乡》是博物馆独创的品牌,在国内属于独一无二用抗战老兵口述史做的展览。“从大连到上海,我们力争用五年的时间在全国完成10场巡展。哪怕多一个人看到他们,我也觉得很开心”。
给抗战老兵口述史办巡展,文物史料支撑是重要的方面。博物馆创办于2006年,起初只有500多平方米、300多件文物,含金量也不高,当时就有人说,这个“简陋”的民间馆撑不过三年,但是三年又三年,博物馆“扎根”于这座经历过战争阴霾,如今绽放和平光芒的城市,向无数来访的人讲述“战争与和平”。
“十五年前绝没想到会有今天的规模和社会认可度。”吴先斌介绍说,如今博物馆里已经收藏了6000多件精品,尤其在抗战老兵口述史这块,录制影像资料超过3100小时,形成1500多万字的口述文稿。“这些年我们总共采访了近1600位抗战老兵。口述史很重要,至少后代将来问我们,英雄是什么样子的,我们不仅仅只有文字表述,而是有清晰的影像资料留存”。
“当下就是天堂,和平就是天堂”
在博物馆三楼墙壁上,悬挂着800多幅抗战老兵的“手模”,这些深深浅浅有的还有所残缺的手印,背后的每一位老兵都是国家尊严的不朽荣光,是民族记忆的真实写照,也是他们每个人的“波澜壮阔”。
吴先斌及其团队对抗战老兵口述史的工作开展最早可以追溯到2008年,那时候只是零星地做抗战老兵口述史,2012年,博物馆开始集中力量做这件事,2016年,有高校也加入了这个“抢救”历史的项目中。
2008年3月2日早晨,春寒料峭,吴先斌到现在都记得自己和找到的第一位抗战老兵的见面。
“那是我采访的第一位抗战老兵,叫程云,当时已经80多岁了,在南京水西门。”吴先斌凝了凝神,瞬间就激活了当时的全部记忆:“那时候附近正在拆迁,老远就看到一位老人,拄着拐杖、孤零零站在废墟旁边。”吴先斌说,自己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情景,“要不然我肯定老远就把摄像机架起来了”。那天,在一间矮小潮湿的小屋里完成了对这位老兵的口述采集。老人费力想把所有细节都讲出来的表情长久地凿在吴先斌的心里。
老兵程云参加过南京保卫战,1937年12月12日下午,他的腿被日本飞机丢的炸弹炸伤,后来军医弄了处方帮他治好,老人九死一生。“江面上日本舰艇,跟打鸭子一样用各种武器射杀渡江逃命的士兵,鲜血染红了江水,不计其数的尸体远远看去就跟在水里死掉的鸭子一样漂浮在江面上。”老兵潸然泪下。
2012年,在南京中央门的一处老宅里,吴先斌和一位80多岁老兵有过这样一番对话:“你知道什么是天堂吗?”“我不知道。”“当下就是天堂,和平就是天堂。”吴先斌说,当时他就想起了程云,“老兵们见过人间炼狱,对如今的和平生活更加有感触。”
不止是吴先斌,博物馆每一个参与过老兵口述史的人心里都有一个小小的切口,只要轻轻触碰,情感就会倾泻而出。
薛刚是南京民间抗日战争博物馆的副馆长,是个爱做纪录片的独立导演,爱钻研战争史的地道北京人,因为志趣相投,早些年便与吴先斌一直保持着联系。2016年,薛刚正式加入吴先斌的抗战老兵口述史团队,此后,他跑遍了祖国的四面八方。
“2018年我们去云南拜访一位抗战女兵陈奶奶,她很平静地讲述,但我的眼泪就一直没有停过。”薛刚口中的“陈奶奶”名叫陈嫚云,在革命年代的烽火硝烟中,她和爱人相守不到半年就因为抗战分隔两地,从此再未相见。薛刚说他当时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您觉得值吗?”
“值啊,他是抗战英雄,我要为他把家留下。”这也是陈嫚云在讲述中唯一情绪激动的一次。
“历史这本「书」永远不会合上”
在所有抗战老兵的采访中,薛刚接触了其中近70%的老兵,在他的办公电脑里,涉及到抗战老兵的资料,都按照省份、名字、史料类型被依次整理好。“这些年我们都是自己开车出远门,一出去就是好几个月,团队11个人里有8个人把心力都扑在了这件事上,为此配备的两辆越野车这些年的行程加起来近30万公里。我们采访的老兵涵盖多个兵种,事件进程也覆盖‘九一八’到抗战胜利”。
老兵不死,只是逐渐凋零。
6年的奔波,让薛刚感受最深的,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一种无奈甚至压迫感。从2008年到2020年底,12年间,口述史团队走访全国各地采访记录了1535位抗战老兵口述史,录制影像资料3100余小时,形成1500多万字的口述文稿;但也是这12年间,老兵相继辞世,“每一次和一位老兵见面,我们都有一种在和时间赛跑的紧迫感,但是仍然跑不过时间。”
就在10月,薛刚远赴广西南宁采访了一位103岁的老兵,在镜头前,平时不怎么爱说话的老人突然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抗战经历,很多细节连他的子女都未曾耳闻,“但就在接受采访后的一个星期,老人家摔了一跤,再也没有醒过来。”
而更让薛刚充满无力感的是一次又一次即将见面的“失约”。“我们和当地志愿者联系好老兵后,很多次在出发前、路途中,甚至快到老兵家门口的时候接到电话,说老兵刚刚走了。”
薛刚说自己没有认真计算过,也没有时间和心思考虑计较自己与团队的付出,他们就像上了发条一样停不下来,一年365天里有200多天都在采访老兵或是去见老兵的路上,早出晚归稀松平常,甚至在开车中途因为地处偏僻又不熟悉路况发生过意外。
今年12月7日,第八个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前夕,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举行“以史为鉴、开创未来”系列图书发布会,共计10余本反映南京大屠杀历史和国家公祭的主题出版物集中亮相,表达“勿忘国耻、圆梦中华”的共同心声。
吴先斌和张连红、张定胜合著的《南京保卫战老兵口述史》静置于前,朴素厚重。276页、25位南京保卫战老兵在这里留下了“历史绝唱”。“南京保卫战是抗日战争中最为惨烈的战役之一,我们把老兵们的青春记忆留在书里。我捧起这本书时,内心充满感激和惭愧,感激84年前老兵们浴血奋战、保卫南京城,也惭愧我们这项工作起步晚,当年南京保卫战的十几万将士只走访到25位,这是一个历史的遗憾”。
而更让人遗憾的是,这25位老兵如今健在的仅剩四五位。“可以说,这本书不是我们三个人写的,应该说是老兵们自己写的,我们只是记录者,作者是老兵”。
历史的见证者在凋零,但正义与和平不会凋谢。
“亲历者终究会离开我们,口述史也会有最后一页,但历史这本‘书’永远不会合上。”薛刚郑重地说。
■记者 聂龙妃 黄欢
历史的伤痛始终翻搅着他们的记忆。对历经过那段烽火岁月的人而言,往事并不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