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钦武:徐畅《战争·灾荒·瘟疫——抗战时期鲁西冀南地区历史管窥》

发布时间:2022-10-13 10:26   本文被浏览过:

来源:《抗日战争研究》2021年第2期,注释从略
 
作者钟钦武,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博士研究生
  
  近读徐畅所著《战争·灾荒·瘟疫——抗战时期鲁西冀南地区历史管窥》(以下简称“《战争·灾荒·瘟疫》”),窃以为是一部难得的佳作。目前,抗日战争研究,不论是国家支持,还是史学界的关注程度,都是空前的,亦取得了丰硕成果。但是,在向总体研究深、专题研究细的方向发展的同时,在一些方面也还有进一步努力的空间,如史料方面民众的“失声”、研究方法上比较分析的“缺乏”,都应该引起学界更多的注意。《战争·灾荒·瘟疫》一书运用新史观、新视角和新材料,不仅突出民众的认知与声音,还以比较方式阐述问题,将关注重点放在既往学界忽视、论述不够的问题上,在整体勾勒抗战时期鲁西冀南历史的同时,更加细致地探讨了当地战争、灾荒与瘟疫下民众的生态。


  
  一、 新史观:“新革命史”理念的嵌入
  
  根据地是中共持久抗战的“三驾马车”之一,其存在“不仅是中共力量伸展的触角,还在日本的眼皮底下对其形成威胁”。因此,根据地是抗日战争史研究关注的重点。近年来,“新革命史”研究范式异军突起,对根据地研究亦多有促进。目前,学界对“新革命史”的内涵和价值虽无定论,但打破传统革命史书写模式,力求多层次、多角度揭示中共革命艰难、曲折与复杂的历史本真面相,逐渐成为共识。李金铮认为,应该“挖掘基层社会和普通民众的主体性”。《战争·灾荒·瘟疫》一书灵活运用民众口述资料,立体展现鲁西冀南地区革命斗争的复杂性。作者在书中说:“在中国共产党抗日根据地史研究中,虽然口述资料有一定的适用范围,但对促进‘新革命史’研究应当有所助益。”需要说明的是,该书并非完全套用“新革命史”理念,而是由理论到实践,综合使用多种史学研究方法努力将历史事件解释清楚,“新革命史”只是其中一个重要辅助工具。
  抗日战争是群众性的战争。毛泽东曾指出:“战争的伟力之最深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但以往对抗日战争史的研究,多使用革命者自身的档案、资料阐述历史事件,有时使芸芸大众处于“失语”状态。该书从民众层面书写历史,探讨了抗战时期鲁西冀南地区各种势力之间的关系、民众眼中各方势力的形象、战争影响下平民的生产与生活等方面内容,使战争不再只是传统意义上的中日双方武力对抗,而是包含战争状态之下底层民众的生存百态。灾荒亦不再局限于自上而下的救助,而是从民众的视角阐述灾荒的影响,关注民众在灾荒下为求生存而“扭曲”的人性,以及灾后中共是如何发动“赎地回人”运动进行调整与补救的。“瘟疫”也不再局限于单纯对日军细菌战的谴责,而是通过多方史料对霍乱的起因进行严密分析,对疫情的应对和救治进行详细阐述,对死亡人数进行细致考证与辨析,从而将“史料”转化为“史实”。
  传统革命史书写的“政策—效果”模式,往往忽视民众对事件的理解、认识与反应。该书以档案史料为筋骨,以口述资料为血肉,在尊重客观史实的基础上,倾听民众的声音。该书既强调学术性,又注意可读性。如第二章论述“拆城寨”时提到,虽然中共“拆城寨”运动对于坚持游击战发挥了不可低估的作用,但民众对此亦有不同程度的抵制。这其中不仅掺杂了国民党的诋毁、民众对城墙的情感羁绊,还有民众对个人财富的保护等多种因素。不难看出,民众对中共政策不完全是听之任之,而是有着自己的思考与选择。在各种因素综合作用下,民众对中共的举措也经历了从排斥到接纳的转变过程。这也充分展示了全面抗战时期中共领导敌后抗战的艰辛和不易。又如第六章阐释老百姓对八路军“合理负担”的感受时,揭示了民众对力役和徭役不堪其重的另一面相。虽然中共的力役和徭役较低,但民众轮番供应日伪和中共,承受的负担依然是较重的。日伪强制民众修公路,中共号召民众挖公路;日伪要求民众上交公粮或者强抢粮食,中共也酌情收取一定的救国公粮。民众支应两方,时有不满,多有抱怨。这种书写方式,不仅明确阐述问题之所在,而且使历史更为鲜活。
  
  二、 新视角:在比较中解释历史问题
  
  全面抗战时期,中共通过不断探索与调试,逐渐担负起领导民族抗战的职责。因此,中共党史亦是抗日战争史研究的核心话题。目前学界对党史的研究硕果累累,但也存在有待提高的空间,如比较分析方面就存在不足。以往的研究,多侧重纵向对比,即就某一事件前后时间的演变进行深入分析,而忽视横向对比,即对同一时期的根据地、国统区、沦陷区进行比较研究。通过纵、横比较,详细分析该时段的社会变迁,才能更好地把握历史、认识历史。
  在该书的“战争”章节,作者以平民百姓对战争的印象与认识为基准,对日军、伪军、土匪、八路军等多方力量分别阐述,自然而然地进行横向比较分析,使中共心系民众的形象跃然纸上。有比较才会有鉴别,有比较就易于区分“好”与“坏”。“由于抗战时期八路军与其他势力在鲁西冀南同时存在,并且这个区域也是长期遭受战乱之地,老百姓可谓阅兵无数,于是他们自然而然、有意无意地将八路军与其他势力做比较,并且模模糊糊得出各自的认识和结论”。又如在“瘟疫”章节中,该书从日军战俘供词、地方志资料、流行病学原理三个方面相互比对,坐实了1943年8月下旬至10月下旬,鲁西冀南发生的大规模霍乱,系日军播撒霍乱病菌所致,而非自然发生的瘟疫。对日军“十八秋鲁西作战”导致中国人死亡人数的考证,该书更是对比各家观点,且佐以日军战俘的供词,估算鲁西冀南地区因霍乱致死的平民百姓总数应该在5万人以上。同时,作者亦提出“日军‘十八秋鲁西作战’无论造成多少无辜平民百姓死亡,其性质都是一样的,数字的大小并不能改变日军细菌战的罪行,日军的行为是反人类、反文明的罪恶行为”。在对具体事件的论述中,作者也常用比较的手法。如在第四章“刺刀与糖块”中,将日军虐杀儿童的史料与民众关于日军“待见”小孩的矛盾性记忆进行比较分析。对日军虐杀儿童与“待见”小孩的原因分别探讨,认为日本的宣传政策,极易给人造成日军“待见”小孩的错觉。而无知者以讹传讹,别有用心者又歪曲利用,治史者要加以警惕。
  比较分析不足还往往使研究者容易陷入“树木与森林”的困境,“森林”与“树木”仅见其一,不能相互映衬。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是缺乏宏观的认知,容易诱导作者将共同点当成独特点而大书特书;只见森林不见树木,是缺乏生动的案例,会导致作者行文过于呆滞与空疏。作者在书中通过比较分析,灵活处理了“森林”与“树木”的关系。如该书第一章比较了日军、共产党、国民党、伪政权、会道门和游杂武装等各种势力纠葛,细化形象与特征,揭示各方演变的特点和影响,从宏观上再现了抗战时期鲁西冀南大格局的复杂演变过程。又如第七章把抗战时期的灾害作为一个整体专题论述,完整展现全面抗战时期鲁西冀南自然灾害情景。同时,作者也重视对自然灾害的深描,在梳理史料的基础上利用大量的口述资料,让亲历者“自说”,而不是由研究者“他说”。亲历者说,1943年是“人吃人的年景。我们村里有人吃人肉”,其震撼力是其他文献资料所不能比拟的。
  此外,将“静态”的政策与“动态”“鲜活”的个人相比较,不仅可以揭示“人”的复杂性,同时也能展现历史的多重面相。如该书第八章和第九章,对灾荒下基层民众为求生存卖房卖地、卖儿卖女卖妻的状况进行深入分析。这一方面折射出灾荒对民众影响之深,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民众在生存面前人性的“扭曲”。为解决灾民困难,中共制定了“赎地回人”政策,但在阶级划分、贫农中农间赎地、地主富农反对问题等方面,民众间亦因利益冲突引发多重纠葛。中共甚至不得不用武力手段,才能将扭曲的社会关系拉回到一个正常状态。在“静”“动”结合间,丰满了历史的面相,还原了人性的本真。
  
  三、 新材料:口述资料的收集与使用
  
  目前革命史的研究越来越专业化,使用的文献资料主要有党史资料、革命史资料、地方志、档案、专题资料汇编等,对基层民众的声音关注不够,往往将原本鲜活的历史变成了学术语言的堆砌。而人是历史活动的中心,口述史以关注民众个体、语言鲜活著称,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历史研究中“多见筋骨,少见血肉”的不足。随着现代新媒体技术的运用,以及访谈程序的完善,口述史在记录历史、丰富历史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但目前学界对口述史的争议还比较大。怀疑者认为个体叙述的历史,因记忆、情感、认知等方面的影响,无法真正反映当时的社会全貌;赞同者认为口述资料为史学研究提供了更为丰富的线索和资料,为历史解释的多样性提供了可能。总体来说,口述资料有一定的适用范围,作用是不容忽视的。该书引用了大量的口述资料,使内容有血有肉,更为丰满,弥补了民众史料的不足,更具有说服力。例如,该书引用亲历者对水灾、旱灾、蝗灾、霍乱的口述,关于灾荒、饥饿、死亡的回忆,虽然与文献类似,但是更加生动、具体。又如,该书引用日伪下乡“扫荡”时民众是如何“跑反”的口述,民众对八路军力役、赋役的态度等回忆,展现了民众的声音,弥补了历史资料的缺漏。
  同时,在口述史整理上,还需将“口述资料”与“口述历史”加以区分。前者是指个人亲闻亲历而口传或笔记的资料,这些资料可能存在记忆偏差;后者是指收集与运用口述资料,在综合对照其他资料基础上再现历史场景的某一部分。因此,口述资料需要结合相关文献,经过一定的辨析和加工后,才能使用。换言之,口述史的形成需要经过两个步骤,一是口述资料的收集,这可以通过访谈录、调查录、回忆录、口传史料、录音资料、影像资料等形式实现;二是口述资料的整理,即对口述内容进行筛选与确认,使其成为可以解释历史问题的口述历史。在口述资料的收集过程中,徐畅历时五年,带领和组织学生到鲁西冀南的冠县、临西、曲周、邱县、聊城东昌府区、威县、鸡泽、清河等地实地调查,其中艰辛可想而知。在口述资料的使用上,作者意识到它“只能作为文本史料补充利用”,对之进行了仔细鉴别,并与文献史料相结合。如有时候老百姓的叙说前后矛盾,尽管反复询问依然如此,这样的口述资料只能弃之不用。还有老百姓不可能接触到中共和八路军的机密问题,所以他们的口述资料虽有价值,但是总体而言属于边缘史料,只能作为文本史料的补充加以利用。如在引用口述者对日军、伪军、土匪、八路军、共产党、国民党的印象时,对日军屠杀儿童的记忆与史料之间存在极大差异,需要辨别。又如,由于受访人年事已高、文化水平低、身体欠佳等原因,可能记忆有误、张冠李戴,将1956、1963年洪水当成1943年大水,将1959—1961年大饥荒当成1943年灾荒年。
  除上述以外,该书结构清晰、语言灵动、论证严谨。当然,任何一本著作都无法包容所有问题。从整体看来,该书虽然以“战争·灾荒·瘟疫”为题,正文也围绕三者展开,但却未能对三者之间的关系进行解释与说明,使全书存在一定的割裂感。在“战争”章节中,作者在论述各种势力关系时,国民党被放置在重要地位,但在此后诠释平民百姓对日军、伪军、土匪、八路军的形象与认识时,对国民党的描述却未见并列述说,这略显不完整。在“灾荒”章节的“回人”部分,对中共为解决灾荒下买卖人口所产生的纠纷进行了详细论述。刘少奇代表中共中央起草的《抗日游击战争中各种基本政策问题》中便有规定“禁止人口买卖”,但既是“禁止”行为,中共为何不直接作废协定,而采取“承认”人口买卖基础上的“回人”政策?这在文中未有清晰的交代。
  总之,该书积累年之功,利用口述资料,在立体展现鲁西冀南大历史的前提下,深入讨论了战争环境下根据地群众生存状态的多重面相,是一部颇有新意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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