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南师范大学历史系博士研究生王英俊
摘要:两广“六一事变”后,国民政府恢复了对广东的实际统治。鉴于陈济棠对抗中央的教训,为切实掌控广东,蒋介石在广东实行军政分治,国民党各派势力借机强势介入粤局。而地方实力派余汉谋视广东为禁脔,不容其他势力染指,由此他与政学系吴铁城、CC系曾养甫暗斗不断,军政对立愈演愈烈,并在日军侵粤前夕达到高峰。而引发军政对立的一大触发点,即是与地方行政有关的人事任免以及地方武装的归属问题。战前持续不断的军政对立,影响军政效能,不可避免地对广东对日备战工作产生一定干扰。这一阶段广东军政关系演变的状况,表明军政分治的做法并不适合移植于广东,而蒋介石有意维持此一格局,实折射出蒋利用军政矛盾控制广东的复杂意图。
关键词:军政对立 余汉谋 吴铁城 曾养甫 蒋介石
1938年10月12日凌晨,日军登陆大亚湾,正式实施蓄谋已久的侵略华南计划。负责广东防务的第四路军总司令余汉谋,不久前还曾扬言:“假定日军果来进犯,粤军必迎头予以痛击。”然而,短短十天,华南重镇广州即迅速沦陷。华南战局溃败如此,固然与此时国民政府集中力量于武汉会战,不断从广东抽调兵力有关,但战前广东军政当局备战不力,亦为重要因素。
军政关系是广东抗战史研究很值得关注的一个问题,因为无论是战前的余汉谋与吴铁城、曾养甫,还是战时的张发奎、李汉魂与余汉谋,军政不睦、彼此颉颃,始终是其时广东军政关系的常态。探究广东抗战史不能不对此一“常态”加以解析。有鉴于此,本篇将着重考察日军侵粤前夕的广东军政关系,既往虽已有论著论及,但囿于史料等原因,较为简略,一些人物关系、历史细节尚待厘清。因此,本文拟利用台北“国史馆”所藏档案及蒋介石日记等资料,对日军侵粤前夕的广东军政关系重新加以梳理。
但与此同时,随着中央势力强势介入粤局,还政中央后的粤政情形颇为复杂。1937年2月,复兴社的刘健群在向蒋介石报告粤军政情形时称:“广东因失意军人政客太多,且封建思想浓厚,故对党政多有不满,于刘维炽则指为贪污,于黄主席则言其多病不管事,于曾市长则疵其气焰太高,于王应榆则谓其个性太强,总之闲话太多。”在此情形下,更传出陈济棠残余势力发动倒余的传闻。4月8日,军统向蒋介石报告,前陈济棠时代高级将领唐灏青、杜益谦、张达等人,趁陈济棠回国之际,极力联络余之部下张瑞贵、黄涛等将领,密议倒余。改组后的粤省府内部,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潮汹涌。
黄慕松掌粤后,因“(黄)为军界前辈,与余汉谋向有师生情谊(黄曾任广东陆军小学教官)”,故军政之间尚可协调。黄慕松认为余“人亦宽厚忠贤”,并向蒋介石建议:“粤省至关重要,望能多派忠实干练幕僚辅佐幄奇兄,于国家前途,有极大裨益,亦有莫大之作用。”黄之善意加之师生情谊,余汉谋自然也投桃报李,全力辅助黄慕松。据时人罗翼群的观察,黄主政后,“曾标榜下列四点省政措施:(1)军民分治;(2)澄清吏治;(3)惩办贪污;(4)整顿财政。关于第一点,黄任确比前任少受地方军人之干扰,过去常发生之地方驻军任意先行更派县长,追请省府追认之事情,未有发生”。
但黄慕松在粤执政未满一年,便于1937年3月20日因病去世,蒋介石遂致电余汉谋商议省府主席继任人选:“其继任人选能与兄合作者,似以吴铁城为宜,或林云陔亦妥,兄意如何?”这其中除有商议外,应还有试探余的成分。对此,21日,余答复蒋:“伏念粤政不可一日无人主持,敬恳即指定妥员暂为负责,以安人心为祷。”对于蒋之函电,余并未予明确回应,不过“妥员”二字颇能曲尽此时余之心态:蒋所提议之人选,可能都不切合余之心意,但余也不便反对(反对有可能也无用),故不置可否。林云陔因有胡汉民系背景为蒋所忌惮,蒋最终选择了吴铁城。同日,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决定吴铁城继任广东省政府主席。
吴铁城,字子增,生于江西九江,祖籍广东中山。他早年参加革命,因孙中山器重,历任国民党临时中央执行委员、广州市公安局长、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秘书长等党政要职。不过,因自幼生长在江西,连他自己都认为:“以生长在外,地方渊源不足。”地方派系色彩不强,有可能是蒋选中吴的重要原因,当然他与张群关系甚密,被视为是政学系要员这一点也相当重要。蒋自然乐见嫡系势力入驻广东,以便自己切实掌控粤局。对于吴铁城而言,在黄慕松任广东省主席之前,他就“极垂涎粤省主席”,但又“尚恐未能与余汉谋合作得好,且又舍不得上海市长地盘”。吴本人个性强势,在国民党内有“铁老”之称,早在1923年任香山县长时,为改造县城,发展商业,把西门城楼至长堤一带一些建筑拆掉,扩展马路,故后人有“吴铁城拆城”之说。
吴铁城主粤后,亟思有所作为。上任伊始,他就致电蒋介石,谈粤政现状与今后打算:“铁城莅粤数日考察所得知,粤政百废待举,而廉洁政治之树立,经济之建设,教育之改进,尤最切粤民之殷望,故非有健全之省府不能收推进之效。过去症结,第一失之于散,第二失之于滞,第三失之于弱,致凡百设施俱废莫举。现在着手尤以振作人心,转移风气,为当务之急,而各厅委人选,现正慎重考选,力求适人适所,能通力合作者为宜。”4月27日,吴铁城在纪念周演讲,报告“治粤方针”,谈及政治建设,他指出:“政治建设之起点,首应整饬吏治,消极的应根除贪污,积极的应提高行政效率……于公务行政上尤应彻底革除散、滞、弱之积弊,此为推行新政之第一要义,所关至切,万勿漠视。”整饬吏治之外,他还强调要从改进县政、整顿警政等方面从事政治建设。
吴氏对于广东问题之所在的看法及对粤局的谋划,固有其可取之处,然而其整顿省政的目标能否实现,现实的政治生态至关重要。其时广东政坛派系繁杂,据中共观察,广东有余汉谋系、曾养甫系、吴铁城系、孙科系、第三党等五大势力,因“南方小党派林立,而国民党中派也未形成中心势力,故党派矛盾特盛”。此种复杂局面下,若手握军权的余汉谋能予以全力配合,吴之努力势必事半功倍。不过,在时人眼中,作为地方实力派的余汉谋,视广东为禁脔,不容其他势力染指。一方是空降而来的强势型中央大员,另一方则是处处设防的地方实力派,两方分掌广东政、军大权,能否做到同舟共济、彼此合作,无疑不容乐观。
而且据陈诚的观察:“粤省自反正后,余幄奇氏本人忠于中央,忠于领袖,绝无问题,不过广东环境,素来复杂,其中失望不满,挑拨蠢动者,自然尚不乏人。惟此尚非十分重要之事,最重要者乃为中央派来人员本身不健全之一点。例如党务、政治以及民众组织训练各项人选,除一部分尚称良好外,其余则无论就品德、学识、勋劳、能力各项言之,均为此间人士所不满,即不能使之心悦诚服,其甚者更复自相倾轧,彼此排挤,门户各立,不择手段,虽有中央大员,亦叹息而莫可如何。或坐视而不予纠正,尤足使西南人士为之齿冷,启其轻视。似此政出多门,不相统属,在平时亦属不可,在局面新定之广东,尤不相宜。一旦委座启节还京,则迁流所至,其弊害更不知伊于胡底,来日多故,诚不可不加注意也。”
在省府机构中,以财政、民政、建设三厅最为重要,向为各方争夺焦点,财政厅由蒋介石系宋子良牢牢掌控。1937年4月,余汉谋向蒋推荐徐景唐出任建设厅厅长。蒋予照准,并告知吴铁城。余事先未与吴商议,即安插己方势力进入省府,个性强硬的吴铁城当然不愿任人摆布,便谋划给余汉谋一个“软刀子”作为还击。他在未经徐景唐同意的情况下,直接以省府主席的名义派郑丰为工业管理处处长,并违背原本答应将民政厅长交予余亲信李煦寰(第四路军总部政治部主任)的承诺,自兼民政厅长。徐、李皆为余汉谋左右,由此,余、吴之间渐生裂痕,广东军、政之间原有的政治平衡亦被打破。
接踵而来的建设厅权属问题则拉开了军、政对立的序幕。建设厅问题缘何引发军、政不睦?这要从黄慕松主粤时对建厅改革追溯。黄氏掌粤时,为加快公路建设,省府在建设厅之外,另设公路处以专责,处长由建设厅长兼任。而吴铁城主粤后,认为建厅责重事繁,对于公路处恐难兼顾,便将其划归省政府直辖,并委任陈耀祖为处长。之后吴氏又欲将建设厅所管辖之省营工商业,由省府设委员会直接管理。公路建设、工商业事务皆属建厅核心业务,吴铁城将其从建厅中剥离,由是省建设厅基本被架空。军人出身的徐景唐自然不甘受此“窝囊气”,5月25日,徐致电陈诚,两天后,余汉谋也致电蒋介石,指责吴铁城“变更省政府组织,自行割裂,则难免稍有毁法之嫌,且建厅职掌,既划出公路及工商业,即已无事可办,尤与国家设官之旨不甚符合。拟恳密电吴主席对收建厅各项职权,均应遵照组织法办理,以重法令而明职责,公路即已设处,仍以拨回建厅隶属为宜”。
为化解粤省军政嫌隙,对余汉谋、徐景唐的申告,蒋介石、陈诚并未多予支持,5月29日,陈诚电徐,劝徐“一切敬祈体念委座之苦心与期望,随时与吴主席(铁城)开诚商洽,期收和衷共济之效”。30日,蒋介石也复电余汉谋,明确告诉他:“关于建设厅与省营事业事,请兄勿加干涉,凡政治事皆任省府负责主持,使粤省行政得上正轨。”对蒋的告诫,余汉谋一方面放低姿态表示接受,一方面又就建厅权限划分之事再加申诉。6月1日,他复电蒋介石称:“职谬蒙恩遇,越位擅权之戒,无日不自凛冰渊”,“至前呈宥电,原以变更省政府组织法致建厅无事可办,似非国家设官分职之意,且军事与政治均当绝对服从中央,倘政治不根源法令,其何以显示中央之尊严。”可能是考虑到余的意见不无道理,也为了安抚余,蒋介石于6日告知吴铁城:“公路局似应仍隶属建设厅,使赓陶(徐景唐)能发挥其长处且易使军工修路也。”
余汉谋干涉省政,蒋介石却采取“和稀泥”的做法,自然无法使吴铁城心悦诚服,他于6月8日再次电蒋,详呈缘由:“粤省省营工业自二十一年至二十五年向归省府直辖,慕松兄主政,始移建厅管理,时仅半载,弊端丛生。职奉命之初,即决定整理政策……嗣因最后决定赓陶兄长建厅,故待其就职后提出改组,并请其兼任主任委员,以一事权,且改组后虽隶省府,但仍由其主持……此乃完全对事,并非对人。”针对余汉谋以法令为由的指责,吴铁城也针锋相对,据理力争:“查修正省府组织法第八条有省府认为必要时,得设专管机关之规定,且事属省营,必需运用省有财力以资因应。”此电可能被徐景唐获悉,两天后,徐也再次致电蒋:“粤之公路现已由建厅职掌内剔除,另设机关,若工业复改隶省府,则建厅一骈枝机关而已……此事以省府自身之提案,变更自身法定之组织,似非所以崇法治而明政系也。”
围绕“建厅问题”,军方和省府之间笔墨官司一直不断,互不相让。为协调军政关系,蒋不得不派宋子文亲赴广东。6月21日,蒋介石再次告诫余:“对于以后粤政之设施,不必加以干涉……协助吴主席(铁城),和衷共济,完成模范之治。”29日,广东省政府决议将公路处交建设厅管辖。至此,在蒋介石协调下,军、政双方围绕建设厅职权范围产生的纷歧才最终得以解决。
“建厅问题”本属省府内部事务,但因关涉余汉谋系势力,遂引发军方强势介入,并演化成持续不断的军、政纷歧,且在蒋介石调停下,军方意图最终得以实现,此轮博弈,军方无疑占了上风。由此看来,作为“空降”而来的中央势力吴铁城,欲在素来地方主义极为强盛的广东拥有实际的统治权,显然困难重重。而“建厅事件”只是其时军方压制和干涉地方行政系统的一个缩影,在时人看来,因余汉谋“倒陈”有功,中央倚重有加,“更增其骄横傲慢之气,唯我独尊,自树派别,排斥异己(非己派系尽屏不用)”,“对于民政方面,余汉谋不但未能合作,尤且事事干涉,争用私人”。如县长任用之权本应操于省府,但在县长人选问题上,军方深度介入,“第四路军之师长以上各军官多指定、保举其亲戚朋友充任县长”,此种情形下,“稍好之县缺,亦多为余之亲旧所盘踞,民厅对之亦惟侧目而已”。中共广东省委负责人张文彬向中央报告:“吴铁城只在政权机关中有些势力,外县县长,他有三分之一的地盘推荐县长权力。”粤将陈铭枢也说:“粤省县政经过林翼宗大开贪婪之风,旷古未有之败坏。今积重难返,县长十之八尚属军人推荐。”吴铁城在卸任省府主席时,也曾向李汉魂埋怨:“在粤年余,误于委曲求全四字,而经手所放之百余县长中,出自己意者只十二人。”军人兼理县长的比例如此之高,在战时“军人治政”的省份(即现职将领兼理省政)并不鲜见,比如陈仪主政的福建、陈诚主政的湖北等,而在实行军政分立的广东情形依然如此,实不多见。
面对军权凌驾于地方行政系统之上的局面,作为文官主粤的吴铁城,显然有着清醒的认知。1938年1月,在对过去一年的行政进行总结时,他写下了这样一段话:“过去一年中,粤省政治上的兴革,所以尚未表现极活跃的姿态,这是因为在统筹全局,兼顾各方之际,不能不遵依社会和政治进化的定律,而慎重将事。”“慎重将事”四字道出了吴氏现实的境遇。作为国民党元老,吴铁城在党内的资历和地位高于余汉谋,但即使如此,他在广东的统治需要保持中央势力与地方权力生态的平衡,面对强硬的地方实力派余汉谋,他不得不顾全大局,相忍为谋。
不过,接踵而来的粤军管区司令一职归属问题,使吴铁城感到失望至极,他不惜与余汉谋公开决裂,军、政对立更为严重。1938年1月,为统一兵员征募,蒋介石下令在广东、江西等九省成立军管区司令部,并规定由省主席兼任军管区司令。吴铁城奉委后,便开始着手筹备,并拟定于2月成立广东军管区司令部。军管区司令负责全省征召、训练新兵,这引起了余汉谋的不安,欲将此职揽为已有。为此,他找到了何应钦。两广“六一事变”后,鉴于四路军内部派系分立,余感势孤,便通过其保定第六期同学顾祝同、黄镇球、上官云相等,与何应钦建立起关系。余向何表示:“自己之目的,系求指挥之便宜,并非为集中权力”,“为避免误解,愿取消向来之主张”。由于军方的强势介入,军管区司令部的成立一再延宕,当时外界就有报道称:“相传一日正式成立之广东军管区司令部因关于管区司令一缺,广东军总指挥余汉谋与广东省长吴铁城间,互争势力,甚为猛烈,遂至不得已而展期。”与此同时,广东市面上也谣传吴铁城被余汉谋监视。
或许是何应钦的介入等因素起了作用,蒋介石乃重新考虑广东军管区司令人事安排。3月4日,他电告吴铁城:“广东军管区司令与动员委员会事现情如何,凡军事有关之事,最好由兄自动推重幄奇权理,以便指挥统一,免致延宕,授人纷歧之口实。”面对蒋态度的改变,吴铁城只能拱手让出军管区司令一职。7日,他回复蒋:“委座令派幄奇兄为司令,以铁城为副,遵已请其主持组织。”
此时的余汉谋,在粤军将领张发奎看来:“他任省绥靖主任,负责地方安全重任,故其权势甚于省政府主席。”省府人事权与地方行政权本已受到军权不断蚕食,如今军管区司令一职又要被军方占有,省府权力尽失,吴铁城虽只能以低姿态表示服从蒋之安排,但此种处境使他愤怨难平,他终于不吐不快,向蒋直言权力被军方剥夺的不满:“铁城奉命掌粤之初,躬成巡视,兢兢恪遵,对于幄奇兄遇事推崇,如原属民政范围之民众抗日自卫团组织,亦让绥署负责办理,中央在粤同志或且以为过也。再本省党政军联席会议成立以来,虽未侵及行政,但党部职权浸渐已被剥削,外间遂有西南政务委员会复活之訾议,故一再婉商,至前日始允下星期改组为动员委员会。至军管区司令事,铁城原无成见,只以中央法令所关及征兵社训,均属民政范围,不得不一一陈明。”
在向蒋介石报告省府权力多被蚕食实情之同时,吴铁城亦道出其主粤以来之诸多苦衷与无奈。吴虽贵为中央空降入粤的大员,面对军权在握且权欲堪称旺盛的地方实力派余汉谋,亦只有步步退让。加之在战时军事优先、倚重军方的大背景下,广东实质上还是维持着一种“军主政从”的权势格局。而类似的情况,在党、军之间围绕地方武装问题的较量中再度上演。
曾养甫赴粤前,蒋介石就特别提醒他:“到粤就职总要多做事,少说话,不发议论,重要事皆须与幄奇总司令协商办理。”蒋的担心并非多余。曾养甫除出任广州市长外,还兼任国民党广州市特派委员,手握广州党政大权。到粤不久,他就展现出强烈的争权夺利的欲望,为了与时任省主席黄慕松平起平坐,他力争将厅长级的广州市改为部长级的特别市,“在有关省与市的行政措施上,却往往压抑着黄。例如当时省府购买暹米进口之所以酿成轩然大波,可以说基本上是曾养甫指责黄的结果”。他还欲图在广东的权力架构中占据更大份额,提出为集中抗战力量,党政军必须密切联系,规定每星期三、六举行的党政军联席会议,要将所有与抗战有关之一切军事、政治措施,均由该会做最后决定,以此对余汉谋绥靖主任的权力有所制约。作为对曾的反制措施,余汉谋主张组“民众运动委员会”来代替党、政、军联席会议之组织,由“民众运动委员会”来领导民众。曾养甫到粤后的种种行为,自然引起了余汉谋的关注与警觉。随着曾养甫到粤后一心图谋扩张实力,余、曾之间的交锋就在所难免。而这其中的关键就是双方围绕地方武装力量的权属之争。
抗战爆发后,国民政府通令各大城市组织社会军事训练总队(即“社训队”),调集各行业的成员,施以必要的抗战知识和军事技术的训练。此事原来规定由当地警察局会同宪兵司令部主办,因时任广州市警察局局长李洁之为余之亲信,故曾养甫不愿将此任务交给李洁之,而是以市政府名义成立“广州市社会军事训练总队”,由他自兼总队长,并重用军统方面的人员,与之互为奥援。此时军统图谋在广东扩张势力,但由于对广东情况比较隔膜,加之环境复杂,打开局面正面临重重阻碍。为此,时任广东省财政厅秘书的军统骨干李崇诗在向戴笠呈递的《开展广东工作意见》中提出:“曾养甫在广东能起一定的领导作用,有政治地位,他又有夺取广东地方政权的野心,正是我们利用的机会。在他的掩护下,贯彻我们发展广东的工作,是最好的机会。”军统抓住曾养甫企图攫取广东全省统治政权的心理,积极煽动曾排除异己。一心图谋扩张势力的曾,也乐于与军统合作,“社训队”成为此时双方合作的契机。
曾养甫委任军统骨干张君嵩(时任广东省财政厅水陆缉私处处长兼税警总团团长)、李崇诗为“社训队”副队长,曾对李也是推心置腹,言听计从,将社训之事全权交由李负责。据曾任广州市社训总队秘书的任建冰回忆,曾养甫告知李:“你放胆做,多花钱是没有问题的。”曾养甫还先后多次前往社训总队发表演讲,鼓舞士气。至广州沦陷前夕,“社训队”先后举办三期,约二万多人,队员结业后分配到各街道,组织所谓“社训区队”,给予枪弹,虽美其名日协助警察维持治安,但实际上是用来监视进步政治活动,同时李崇诗还自行委派各个警察分区的分局长为他们的区队长,无形中插手了警政的领导。“社训的目的,即是组织民众,训练民众,武装民众,共同担负救亡图存的工作”,而在战前广东军政对立的情形下,却成为导致派系纷争的又一源头。
曾养甫利用“社训队”扩张势力,干涉广州警政的举动,使余汉谋颇为头疼,最后不得不由李洁之出面,提议将“社训区队”队部并入各区警察分局,并规定非经允许,不得携带枪支外出,在李的强势态度下,张君嵩最终不得不同意。曾的做法,还引发了时任第四路军副总司令香翰屏的强烈不满,他曾向新闻记者发表谈话,公开攻击曾养甫的市政措施“苛政猛如虎”。为确保第四路军在广州的控制权,香翰屏还于1938年4月向广东省动员委员会提议设立劳工部,并委任李洁之开办“广东省劳动训练班”,培养工人运动骨干,与CC系、军统势力争夺群众。
余汉谋的针锋相对无疑激化了矛盾,日军侵粤前夕,两人围绕争夺广东盐务税警(也称“盐警队”)权属再起冲突。盐务税警是隶属于广东盐务管理局的武装力量,约有十营左右,分为七个税警区,分驻全省各个盐场及江河交通要道,兵力将近四千人。1938年3月20日,曾养甫首先电蒋:“粤省盐务税警共约员兵四千,以其编制特殊,训练不善,平时素失管教,包私勒索,时有所闻,各方俱有责言,际此非常时期,该项税警,既不受地方当局之指挥,亦不属中央之系统,万一发生事变,势必星散,为匪为奸,均有可能,按盐警亦系缉私兵力之一种,自应根据统一粤省税警之方针,归并于职属之税警总团。拟恳令饬财政部,将该项盐务税警之经费、员兵、武器,悉数拨归职属税警总团统筹办理,以一指挥,至职责上,仍令各服原务。”
盐务税警隶属于孔祥熙主政之财政部,是否交予曾养甫,需考量各方利益,也不能不考虑余汉谋之态度,故此时蒋似乎无意批准曾之所请。但从余汉谋的角度看,如曾达成目的,实力将更形扩张,余汉谋自然不愿广东另发展出一种有规模的军事力量。半年之后,广东备战形势更为急迫,且已遵从蒋介石的要求派出部队出省作战,余趁此有利时机,也致电蒋,请求蒋将税警团与盐务税警一并归于他的统一领导之下:“粤税警团属财厅,盐警队属盐局,其装备枪械,均尚完备,当此抗战紧张,粤中武力,自以集中统一为要,拟请明令将各该团队,交职统帅编练,以加厚战时力量。至税警盐警,均负缉私职责,权限偶一未清,往往发生摩擦,久之遂多芥蒂,殊感不便,职部现已抽调八团补充前方,而盐警计有二千余名,若以之抵补一团缺额,再加以军事训练,听候中枢调遣,于抗战前途裨益既多,且盐务缉私,改由税警兼办,则缉私事权统一,亦得免纷歧之嫌。职为应时势需要起见,恳赐钧核,俯予照准。”
余的函电可能为曾所知,9月30日,曾再电蒋力争:“广东省全省缉私总处负有缉查各种私货之责,此项税警,经年来整理训练,内容日臻健全,惟近奉令兼负华南国防重责,深感兵力不敷分配。兹查广东查缉私盐,另有盐务税警舰船员兵约四千余人,积弊颇深,军纪窳败,往往逾越职权,滥缉其他私货,甚或暗中包庇,自缉自卖,在平时既妨碍缉务进行,在此非常时间,留此未经训练部队,更恐一旦有事,闻风溃逃,甚或资械于敌,牵动全局,贻祸地方。为预弭地方隐患,统一缉私职权,增厚抗战实力起见,拟恳准予遵照钧座二十五年十月寒侍参鄂电令统一本省缉私事权,将此项盐务税警之部队舰船,悉行划归缉私总处管辖,统一指挥,加紧整理,分批训练,以期充实兵力,巩固国防,节减饷秣,涤除积弊。是否可行,敬乞电示。”
围绕盐务税警这一军事力量,余、曾二人均企图纳入自己麾下,而此又关联孔祥熙掌握之财政部,对此,蒋介石对于余、曾二人的请求做出有意回避的姿态,并以“拟交孔部长核议”同时答复二人。孔祥熙收到消息,对于余、曾二人之做法甚为不满。10月12日,财政部致电蒋:“粤省盐务缉私,向极腐败,自经本局接管改编税警以来,力加整顿,严行训练,缉务方面已大有起色。现抗战时期,盐税关系国课,尔来产盐区域范围渐小,对于增加现有区域之产额及防止私漏,尤属重要,设予移转管辖,则职务上事权不能统一,直接影响税收,间接影响抗战。原电所拟拨归财政特派员公署税警总团指挥一节,殊非所宜”,并请蒋“核准免拨改,并饬曾特派员遵照”。最终,在孔祥熙强烈反对下,余、曾二人之图谋都未能实现。
军政分治格局之下,双方互不统属,彼此制约,很难形成一方尾大不掉之势,“某种意义上,民国之初就确立的‘军政分治’原则,或许就包含着大智慧”。然而,在战前广东派系繁杂的背景下,军政分治的做法,似乎有可商榷之处。其时就有论者表达出了担心:“在刷新两粤计划中,尚有一事,须加以注意者,现目粤省虽实行军政分治,但无一最高权力机关,故军政两权,时虞冲突。全省各机关之领袖,虽固直辖于中央政府,但地方上最高权力机关之设立,实为行政组织之最善者,而两粤政府则缺此焉。就普遍方面而论,世界各国,其一省之领袖,普遍称为总督或省长,实为全省之最高权力,但两粤情形则不同,其行政领袖属于省府主席,军事领袖则属于防军总司令。而省主席与总司令,则各自独立,成分庭抗礼之势……军政当局或能和衷共济,竭诚合作。然各于对方之职权,恐难免有所嫉视。”
在缺乏最高权力机关、派系繁杂等情况下,“军政分治”难以达到军政配合的目标,很多时候反而会催化地方军、政矛盾,导致双方公然对峙。战前余、曾、吴三人,即分属不同派系:余汉谋是地方实力派、吴铁城属政学系、曾养甫则是CC系中坚分子,日军侵粤前夕,军政围绕地方行政与地方武装,展开明争暗斗,甚为激烈。战前的派系之争,战时又演化为不同军中派系间的斗争。在粤军内部,张发奎与李汉魂同属“旧四军系”,而余汉谋则属“新四军系”,因分属于粤军不同分支,军政之间常有龃龉。1942年6月初,竟发生了战区司令长官余汉谋强令李汉魂的省政府迁往连县,且限于月底前迁移完毕的事情。战后主政广东的罗卓英属蒋嫡系势力,而担任行营主任的张发奎早年有多次反蒋的历史,双方自然也是貌合神离。可以说,军政不睦成为广东还政中央后军政关系的常态。
有意思的是,与广东在抗战时期始终维持军政分治的格局不同,全面抗战爆发后,在蒋介石提议下,为军事便利起见,越来越多的现职将领开始兼任战地省主席,从而形成了战时特有的“军人治政”局面。据统计,1940年的28个省主席中,19个为现职将领兼理,另有5个省主席为现职将领转任,军人兼任省主席,避免了可能出现的军政摩擦,对军政配合明显起到了积极作用,如薛岳在湖南、陈诚在湖北、桂系将领在安徽担任省主席期间,并未出现明显的军、政对立。
战时广东军、政对立态势较之其他省份,持续时间更长,内斗也更为激烈,以蒋之管道,蒋必知之甚详。蒋有可能确曾考虑过在广东实行军政合一,以避免军政对立。1937年12月,就有消息传来说,“广东省政府主席吴铁城,内定不远将外调为大使,省政府主席,则由余汉谋兼任,此盖鉴于时局益形重要,于广东置对立的关系之两者,为不利也”。不过此事最终没有下文,直至抗战胜利,广东始终维持军政分治的格局。对于蒋介石维持此一局面的目的,日方情报对此也有所研判:“蒋氏对于广东方面之态度,在党政方面,以谋各分派势力之均衡,使彼此牵制,在军事方面,勉将余汉谋之力,益形中央化,盖欲抗战团结之增强,与防止西南叛变于未然也。”
以日方对华渗透之深,其观察自然不会毫无道理,翻开蒋介石与广东军政人物关系的历史,不难发现,汪精卫、胡汉民、张发奎、陈铭枢、陈济棠等广东实力派人物向来都有“反蒋”的传统,加之粤人有强烈的地域情结,这难免使得蒋在广东问题上心有余悸,因而在处理粤局时常显示出保守、求稳的心态,策略上亦着眼于使之能互相制衡,由此在人事布局上反而顾虑更多,更不能因事择人,任选得宜。对此,陈诚在1936年7月30日,即粤省府改组完成的第二天,就致电蒋介石表示对于粤局的担忧:“钧座对于粤局之处理,不必过于迁就,免将来之尾大不掉。尤其对于各政党之谋粤省者,更不必敷衍,查粤人受陈氏之荼毒,怨恨甚深,望治极切,以现在情形观之,似仍有换汤不换药之样,而中央所任命诸人,又多不能洽舆情,以餍众望。职虽不敢有问政之心,然为防止恶人之篡夺,无以表现钧座之德意,不能不贡陈一得之见耳。”
陈诚在两广事变后曾深度介入粤局,对粤局之复杂实有相当之体认,其就粤局弊端对蒋介石的提醒自有其道理。但战时中央与地方、文官与武将、此系与彼系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这些复杂关系后面更为深远的内外背景,使得理想与现实、应为与所为之间,存有相当大的距离,有时即使明明知其不应为、不可为,却不得不为;有时明明知道某事之处理,还有更好、更善之策,却往往最终选择的偏偏却只能是最下之策。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华南抗战历史文献的整理与研究”(16ZDA137)的前期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