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丁立
怀恨的战败悲情
日本右翼保守集团正力图从思想、法律和制度上颠覆日本在二战后曾一度兴起的和平主义思潮。
之所以出现如此逆流，日本自身的因素当然是关键。日本自身的民族特质、地缘观念、哲学思想、政治理念、自我定位以及日本的周边观与世界观，都对它的价值观念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在主观上形成了当今日本右倾当头的土壤。
在一些日本人的观念中，尽管日本在近代对他国进行加害，但日本本身也曾受到威胁，尤其是在历史上受到来自美国的威胁。在他们看来，即使是取得二战胜利的那些西方列强，其本身也多是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国家，它们在打败日本后仍奉行殖民政策。就同美国的关系而言，日本对美国在二战期间对日本本土采取的非对称并且不分区别的超级杀伤政策是难以接受的，美国这种战法的后果给了当代日本诉说悲情的理由。
当代日本右翼势力对中国的崛起进行挑战和对抗，但日本形形色色右翼组织的政治光谱，本质也未必完全亲美，而通常是在亲美与反美之间摇摆。无论美国占领日本或驻军日本，日本都不可能在防务上真正取得独立，但日本可以利用美国加强安保，这是当代日本不得不采取的现实主义。但只要日本能够安全自保，日本人的普遍心理还是要请美军离开，从而使日本真正“回归本民族”。
扭曲的是非善恶
在日本的周边，中国是其最主要的邻国。在两千多年的中日交往中，日本处在中国文化的辐射圈内，曾长期向中国学习，并曾一度向中国朝贡，双边关系在多数时候是和平和稳定的。只是进入近代后，中国屡受列强入侵，国力衰颓，地区影响力渐失，日本因此决意摆脱由中国主导的东亚秩序。
同中国一样，19世纪中叶的日本也屡受西方威胁。1853年至1854年，美国海军舰队两次来到日本，并以武力威胁打开了日本的国门。这一史称“黑船事件”的冲突迫使日本不得不与西方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为免除被西方殖民，日本开始改革，日本从19世纪60年代起实施明治维新，经历了一场全面西化的现代化运动。
日本不仅学习西方的制度、技术和文化，也照搬欧美列强的扩张模式，并迅速走上了对外侵略的道路。1879年，日本在以武力完成了对琉球的吞并后将其改称冲绳。1894年，日本发动侵略中朝的甲午战争，迫使中方签订《马关条约》，割让台湾及其属岛，今日的钓鱼岛问题由此肇始。日本在控制了朝鲜内政和外交后，最终于1910年对其完全殖民。
1931年，侵华日军发动“九一八”事变，完全侵占中国东北，并于1937年对我国发动全面侵略。1941年12月7日，日本开打夏威夷和马来半岛，并于次日攻击香港，曾在太平洋战争初期一度占领太平洋四分之一的地区。
日本发动对南洋的侵略，美其名曰“大东亚共荣圈”。但事实上，日本在驱逐了美英法等殖民国家后，并未给菲律宾、马来亚和越南等殖民地人民带来自由。日本扩大对外侵略，是为了与上述殖民国家争夺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甲午战争之后，若非俄德法等国的干涉，日本甚至有望通过《马关条约》从中国攫取辽东半岛。
由于日本侵华而面临美英荷等国制裁，东京进口包括废钢铁在内的战争物资受到阻碍，这使日本感到恼怒，不相信欧美帝国制裁它是出于正义，日本予以报复的手段则是夺取这些国家在亚太的殖民地，并藉此扩充自家的战争资源，以延续它对中国大陆的侵略。
日本在1941年攻击珍珠港，就是日美严重矛盾的总爆发。在1893年美国海军陆战队侵占夏威夷之前，日本对中太平洋的这一群岛就有所觊觎。当时在夏威夷王国的日本侨民超过了来自美国大陆侨民的数量，只因美国先下了手才使日本失去机会。1898年，美国正式吞并夏威夷。1959年，夏威夷成为美国第50个州。1993年，美国国会为百年前吞并夏威夷通过道歉法案。尽管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签了字，并表示一个世纪来夏威夷土著从未放弃对夏威夷的主权要求，但美国政府并不会放弃昔日侵略的成果。
所以，在日本保守势力看来，世界上无甚正义，输赢才是道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赢者通吃，输者全赔。但是,他们必须明白，当年美国等西方列强对外扩张的错误，并未给予日本同样性质甚至更为严重的错误以任何正当的理由。
畸形的战争伦理
1945年8月6日与8月9日，日本广岛和长崎遭受原子弹轰炸。每年此时，日本都在这两座城市分别举行纪念活动，日本中央政府派代表参加并致辞，来者层级可高达日本天皇或首相。
通常人们参加这种纪念活动，一是怀着对这两座城市大量被原子弹夺去的生命之悲悼，二是在现场反思日本与这场战争以及这些惨剧的关系，试图从中理出历史经验与教训。但是，在我参加那些活动的经历中，所见所闻多是日本的悲情宣泄以及对日本当今致力和平的宣示，其中不乏对发动核攻击国家的隐晦批判，却少见对日本自身在战争中的作用之反省。如此失衡，实在令人不安。
1995年，笔者首次走进广岛原子弹爆炸纪念馆，发现一张反映二战时广岛民众掌灯庆祝的照片，说明文字是“日本军队占领支那首都的消息传来，广岛人民予以庆贺”。笔者不免要想：即使这个纪念馆意欲表现广岛人民蒙受苦难，但有必要再现本地民众庆祝他国首都蒙难吗？这些日本民众庆祝对中国加害的行为岂能算作无辜？纪念馆的主题充斥着日本受害，那人们要问，为何只说日本受害，不提日本加害？
日本民众，不仅仅是日本右翼，普遍存在委屈感，大凡认为美国投掷原子弹这种来自“上帝的惩罚”过于沉重。日本偷袭美国太平洋舰队总部造成美军约2400人死亡，美军在整个太平洋战争中的死亡人数不到12万。然而，美国掷下的每颗原子弹都造成约10万日本人死亡，这还未把美国对东京发动的大轰炸造成的约10万人死亡（其中大量为平民）计算在内。
日本人在算计这些东西时，很可能采用了国际战争中的现代伦理：对称性报复，即按同等比例报复。因此，对日本屡次造成超级杀伤的美国就成为日本右翼心中的“恶魔”。
然而，按照同比例报复的原则，鉴于中国并未发动侵略，日军根本就不应进攻中国，不应南京屠城，不应残酷虐囚，也不应进行化学战、细菌战。人们可以听日本诉说悲情，但无法接受日本具有对他国发动侵略并滥杀无辜的权利。
日本双重非对称的战争伦理，反映了它把自己放在一个自我建构的不平等的人类社会之顶层。在日本社会中，相当一部分人的价值观迄今还停留在这种水准，这同真正忏悔、洗心革面的当代德国形成了鲜明对比。
自从广岛被原子武器攻击，这座城市似乎就此被悲情化。鉴于日本遭受过原子弹爆炸攻击，日本也就总是自告奋勇地担当全球核裁军的“道德官”。无论是在联合国，还是在地区安全论坛，或者在非政府对话，日本都长期扮演了各种核裁军倡议的活跃角色，尤其是对周边有核国家提出核裁军的高标准。但仔细透视，日本自身离开它所希望达到的纯洁无暇的无核国家标准还有较大距离。
日本的核能力在世界上名列前茅，它所超量储存的45吨钚早已引起广泛关切。在需要时，这些裂变材料可被进一步提纯从而制造几千件核武器。当年，日本对是否加入《不扩散核武器条约》就曾犹豫不决。日本宣布过“无核三原则”，但仍同美国签署密约，对美国可能将核武器运入日本放弃追究。根据已经揭密的日本内阁档案，日本在四十多年前就已做出决定：它虽不突破核武器发展，但得拥有制造原子弹的所有材料与技术。
日本的核政策如此“任性”，同它为自己所打扮的“无核小清新”有着天壤之别。
衰微的日本良知
尽管日本右翼势力高涨，但并非所有日本人都随波逐流。警惕日本国家主义崛起从而带来军国主义祸害的大有人在。从日本各界的政治光谱来看，持和平主义立场的仍是大多数，反对修改和平宪法的占一半以上。这些日本的大多数仍在坚持，这是日本右翼不得不有所顾忌的国内因素。
就笔者接触，那些日本的良知也分层，有坚守历史，深刻反省的，也有通过研究，教育后代的，还有开展合作，动员国际社会的。其中，有在本质上反省到位，坚决反对当今日本右翼崛起的，也有出于泛和平主义原则，反对一切战争的，还有出于睦邻考虑，主动克制从而避免民族矛盾的。从阶层分布，既有多位日本前首相和前部局级阁僚袒露胸襟，大义布道，也有许多正在成长的日本青年，他们在接受了正确的教育后，能够辨别是非。
就日本政界而言，时任首相村山富市在日本投降50周年时曾发表著名的“村山谈话”，称日本曾“走上战争道路，其殖民统治和侵略给许多国家，特别是亚洲各国人民带来了巨大伤害和痛苦”。
1993年，时任日本内阁官方长官河野洋平代表日本政府发表就有关“慰安妇”问题的调查结果，承认二战期间日军强征“慰安妇”，“严重伤害了许多妇女的名声和尊严”，并对此表示道歉与反省。对同一问题，日本时任首相鸠山由纪夫曾表示“国家必须对受害人进行赔偿和恢复名誉，国会必须承认事实”。他曾提出在日本国会成立恒久和平调查局，查明从“七七事变”到战败期间日本所犯侵略罪行。
三位日本前首相村山富市、海部俊树和鸠山由纪夫在卸任后分别于1996年、2000年和2013年参观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为当年日本侵华表示道歉。
一些日本高层人士对于日本侵略问题的认识虽存在各种不足甚至错误，但他们也致力于当代中日合作，并以各种方式对中方表达歉意。
1972年，时任首相田中角荣访华，在当时环境下怀着“冒死”精神。在周恩来总理批评他在中方欢迎宴会上致辞的那些错误后，田中表示愿按中国方式改正。1978年日本天皇裕仁会见到访的中国领导人邓小平时，曾脱稿表示在两国悠久的历史中发生过“不幸事件”。尽管这同中国民众的期待还相差甚远，但日本共同社认为这已是“从天皇的战争责任角度，间接向中国人民表明谢罪之意”。2001年，日本时任首相小泉纯一郎参观卢沟桥和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向抗日雕塑献花并题字“忠恕”。日本时任首相福田康夫曾表示，“因为中国是朋友，我就不会参拜靖国神社”。日本前驻华大使阿南惟茂出身于二战期间日本陆军大臣之家，但他认为日本该反省的就该深刻反省，他主张中日友好并为此身体力行，获得中方积极肯定。
日本地方政府对维护日本和世界和平也做过许多工作。广岛和长崎地区政府常年推动无核武器世界运动。广岛县和广岛市政府多年来发起关于核裁军的“广岛圆桌”，今年将达高峰。长崎市政府亦是如此，市长伊藤一长长期推动反对核武和一切战争，但被黑帮分子杀害。冲绳县对美日安保条约更是怨言高涨，竭力希望美国驻军远离。
在日本，许多大中小学仍然积极宣传和平主义，对安倍首相高歌的国歌《君之代》十分厌恶。日本民间组织“和平之船”是隶属于联合国的非政府组织，三十多年来坚持组织日本学生环球航行，在旅行中开展和平教育，近年来注重加强与中韩学生交流，坚持反对日本右倾，坚决维护和平宪法。另一民间组织 “和平之库”同样坚守和平，反对美日安保，警惕日本以和平利用的名义发展核武器能力。
应该看到，尽管日本民间和平主义的基础仍然广泛，但其影响渐趋式微，而右翼崛起的影响则在上升。日本在关于历史责任认识的问题上，长期存在着正负两种能量，其原因涉及内外方方面面因素。近期日本右翼势头上升，已经引起国际社会普遍关注。安倍首相前年参拜靖国神社，当时就激起中国、亚洲和包括美国在内的世界各国、联合国以及欧盟的反对与不满。
在日本战败70周年的新时代，日本能否真正面对罪恶历史并且走向光明未来，还要看它自己。
（摘自新民晚报2015.4.10 A15版）
从悲情牌看日本战争罪清算逻辑
复旦大学教授 国际问题研究院副院长 沈丁立
在广岛原子弹爆炸遗址前，人们放河灯追忆故人
日本东京靖国神社内美化侵略历史的游就馆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70周年之际，日本国内的右倾势力正在前所未有地抬头，其政治力量当前不仅已经把持日本行政部门的核心地位，而且正向政权的各个其他部门，以及社会和文化等各界蔓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