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对我说:要死就要死在柳州

发布时间:2017-05-22 10:13   本文被浏览过:

他们对我说:要死就要死在柳州
2017年5月2日


 
注:此篇共有5500字左右,阅读时间大约需要20分钟。


      李淳兄操着浓厚的山普说,太原这位西南联大八百学子一定要去录,老先生脾气很硬,不接受媒体采访和录制,但是他有料,思维记忆力都不错,有文化,也很能讲。
   
      李淳兄说他去做工作,让老爷子放弃顾虑,接受录制。
                                     
      2016年4月5日,李淳兄和宋超兄带着北京来的志愿者,敲开了徐老先生的家门,李淳兄做的工作是:志愿者随便录录,留个资料和纪念。
  
      徐老先生的老伴颤颤巍巍地把门打开,脑门和鼻孔瞬间被一股强烈的异味拍到。
    
      老两口相依为伴的屋子,老旧,五花八门的物品堆积如山,大概那股味道便是因此而来的吧。
 
      凌乱且无处下角的房间里,老先生对着镜头问:你要了解什么?

      我说:您的一生。
      老先生:哎呦,那可就太多了,而且我的故事很精彩的。


      妥了,开录。

      

      ·1·
      一九二三年我出生在青岛,我一共有兄弟七人,姐妹二人,我排行老五。父亲在公路局里当书记,这个书记跟中共体制里的书记不同,他那书记就是抄写员,连文书都够不上。我母亲没名字,光有姓氏,我们家当时住在青岛的海边上,所以我们想去游泳、钓鱼很容易,翻过墙就可以。

      我从小家境一般,二哥当过油漆匠,大哥靠自己混到复旦大学毕业,咋混的我不知道,反正上大学没让家里掏过钱。二哥后来学习成绩不错,留校当化学助教,后来开了个化学工厂,化学配方都他自己搞的。年纪大了后,再加上人家说他好话,一糊涂就把秘方公布了,一公布就完了,没他啥事了。

      老三是搞气象天文的,1950年左右跑去台湾,到了台湾也是接着搞天文,还不错。四哥在海洋馆上班,但是他对考古有点研究,损伤的古文物他都会修复,修复水平也挺好的。老五就是我了,老六是在北京什么设计院里当总工程师,老七是在宿县从事无线电工作,他的无线电能力在当地是权威。另外两个是姐姐,一个在上海一个幼儿园里当老师,另一个姐姐49年以前就去新加坡了。

      我那些哥哥姐姐弟弟现在都已经去世了,我们家现在就剩下我和一个弟媳妇。

      我小时候读书很惨,当时爸爸喜欢最小的一个孩子,妈妈喜欢倒数第二个,也就是老六,父母两人都有喜欢的,我就悲剧了。我们家老大老二父母都不怎么喜欢,再加上我自己总是闯祸,很惹人生气,所以我在家里也不是乖孩子。但是我活干得特别多,提水、烧饭时帮忙拉风箱等等都是我的事,因为我好玩,不知道好好读书,再加上放学回家就得干家务活,干完天也黑了,这哪有时间念书?

      我妈妈在我读小学的时候就死了,所以我很少享受到父母的爱,当时父母对我们的教育是放养型的,我们爱咋的咋的,功课好坏也不管,留级也不批评,所以我很放纵自己,常常惹事挨打,说到底是我自己的问题,所以我一点也不反感我父母,也不觉得他们偏心。

      到读初中的时候,我有一同学,那是个坏孩子,老想着欺负人,我个头比他矮得多,所以他总欺负我。我明明在那好好呆着,他过来就撞我一膀子,要么就踹我一脚,一天到晚老这么对我,很讨厌。

      但是我功课各方面都比他强,所以他欺负我更厉害。有一天我俩正好在讲台碰到了,底下同学就开始起哄:“你俩打一架看谁打得过谁?”我那时候不敢打架,再说他比我高一头呢。他欺负我欺负惯了,同学一起哄他也就顺理成章了,一定要打架我也没办法,刀架脖子上,打一架就打一架吧。

      我俩在同学起哄中搂着开始摔跤,两人摔了半天摔成平手,他从此以后不再欺负我了。那时我也不知道好好读书,就知道每天上完课走人,成绩是否及格就拉倒了。

      结果等到抗战的时候,我却在逃难的路上买了几本《史记》、《左转》、《战国策》、《庄子》,这种的书我看得挺起劲。
 
       ·2·
      早在读小学的时候,我就和日本人打交道了,我们那个学校叫江苏路小学,日本小学和我们隔着一条马路,于是这两家学校学生经常打架,双方相互扔石头。要是我们把他们打伤了,他们就告到教育局,教育局就找我们校长,我们就得挨处分,但他们要是把我们打伤了,那我们就活该倒霉,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跟日本人就结上了梁子。

      到了上中学的时候,从我们家到学校有一条小路比较近,但走这条小路会经过一所日本中学,有人告诉我们不能走这条小路,碰到日本中学生就会被揍一顿,所以我们只能绕着走大路。

      初中毕业左右的时候,卢沟桥事变就爆发了,因为我们家住在海边,日本兵在海边上聚集了七十几艘军舰,每天晚上探照灯就照到我们家里,一天到晚被人拿探照灯照来照去,我们怕得不得了,正好局势也不对,知道日本兵要开打了,于是我们就往杭州跑。到杭州没几天,日本飞机开始轰炸杭州,上海也打起来了,于是又跑到江西萍乡,在萍乡住了几天,日本兵又顺着浙赣路打过来,我们又跑到广西,本来想打算就在这住下,结果一下火车,发现当地的民风非常凶悍,我们根本招架不住,只好又接着跑。

      从冷水滩跑到湖南祁阳县洪桥镇的一个地方住下了,从火车站往这个地方走的时候,我就看到一个奇怪的景象,沿途路边上都长着仙人掌,仙人掌的高度足足有两三米高,那路就是一条细小的土路,逃难的时候不能象一般平整的田地那样跑,那么多仙人掌,一不小心就会被扎得哇哇叫,拿它们当墙用比墙都还厉害。

      我们头一天稀里糊涂住进去,把东西卸下来就弄点东西吃,还没分清楚东西南北就睡觉了,结果睡到半夜就听到哇哇叫喊,我赶紧打开窗户一看,发现对面着火了。虽然着火了,但我却没看见有人端脸盆泼水救火,而且火苗也没烧上房顶。

      正纳闷呢,最后发现是土匪抢人了。这个院子的房子是个“U”字房,土匪在那个“U”字边上抢人,我们在另一头,我觉得不能坐以待毙,我赶紧跑去拿我们家的一个小箱子,这个小箱子家里人平常不让我动,但这个时候我顾不了那么多。我跑进去找箱子,但是屋里乌漆墨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我瞎摸一通找到箱子就往这拽,我刚拽过来就有人又拽回去,双方来回拽了好几次,我喊了一声,姐姐听见是我这才松了手。

      我拿起箱子从房间后门出去,那时候东西南北都没搞清楚,跑出来发现是个巷子,巷子一面是个三米的大高墙,一面是房子的外壁,我顺着墙往里里面跑,没跑多远,对面好几十号土匪哗哗就过来了,我一着急也不顾墙外是啥就把小箱子扔出去,小巷子已经被堵死了。扔出去我还不放心,万一土匪要知道我往外扔东西,跑出去找咋办?
 
      我朝着土匪迎面走去,我边走边冲他们说了一句:你们是干什么的?我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害怕,土匪说你管我干什么!然后拿那大扁担给我一扁担。我见状赶紧往后跑,他们在后面追,我仗着自己个小,又是黑天,找了个地方躲掉了。

      土匪没找着我,我害怕土匪到我家抢东西,全家逃亡就靠这点东西,没了就麻烦了。过一会我就听见家里人叫了起来,我顺着墙慢慢往前走,想去报警。走到一个夹角的地方,我两脚登着夹角就快爬到墙顶上了,刚上去就听见墙外面好像有东西走动的声音,仔细一听好像还有人说话。我心说坏了,赶紧跳下来,那墙底下是草地,根本没地方躲,突然有人踹开一个门,原来那个地方有个门。

      门被踹开后进来一二十个人,他们打手电筒东找西找,手电筒照着我,但是他们并没看见我,他们没找到啥东西就走了,我松一口气,紧接着我听见了土匪在那报名,一共有三十多个土匪,123吆喝了半天就进院子了。

      我回了家一看,家里被翻得一塌糊涂,赶紧收拾完休息了一会,听着土匪好像是走了,一想我那东西还在墙外头呢,我就和姐姐两个人拿着手电筒出去找。找到那个地方,发现还有人在那大便,不远的地方就是我们的箱子。

      回来把里边东西掏出来放马桶里边,然后盖上,然后一家人就干熬着,担心土匪再回来,一直熬到天亮了才拿出来,第二天马上离开那个是非之地。

      一起从青岛逃出来有我和老六老七,还有俩姐姐和三嫂,当时我大哥住在杭州的环城西路,我们跑出来就是冲他去的,要不然就不敢往外跑了?老二那时在学校当教师,没跟出来,以后啥情况我不知道了,老三则在观象台。那时候哪想到抗战会打这么多年,还以为一两年就完了。

      碰上土匪后,我们又回到了萍乡,我父亲就承受不了,他那时都六十多岁了,再加上这一路的颠簸,他说我已经折腾不了,我还是回青岛吧。




 
       ·3·
      三嫂和老七陪父亲回青岛后,大姐在萍乡工作,认识了个人就结婚走了,我跟哥哥在一起生活。但是我俩一起生活有个问题,那时我大概十六岁左右,在家里闲着,我哥叫我找个工作,你说我一初中生能做啥?当时还是想上学。正好那时有一个赣省中学到萍乡招生,这是个私人学校,我当时就琢磨,内地学校的水平比我们青岛的水平低,我可以连跳两级去上学,稀里糊涂就这么决定了。

      当时我也不知道高中读什么课程,既然人家不用考试就能录取,那就省了麻烦,于是我就走了快一百里路到学校。同学们很高兴的欢迎我,还请我吃了一顿馄饨,我那时心里还说得加倍努力才能赶上功课。吃完回来晚上九点钟了,大家都还不睡觉,都在认真复习功课,到十一点了人家还开着灯在那看书。
 
      我心里害怕了,人家都这么开夜车看书,我上哪找时间补课?白天老师讲课,我都没有书,从开始一直到大学毕业都没正经八百买过一本书。老师讲的课我跟听天书一样啥也听不懂,心里害怕又发愁,我根本不知道高中都读什么书。没几天,我还没听出个所以然,老师就宣布学期考试,我傻眼了。

      老师宣布十天后考立体几何,以前我只念过平面几何,立体几何根本不懂,而且考试要考一本书,我自己还没有书,只好借同学的参考书啃开了。十天我把它从头到尾啃完,没跟一个同学交流过,也没问老师一句话,更没做过一次习题,心里很没底。

      十天后考试,我把试卷上的考题都做完了,考完同学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凑合吧。结果一公布分数,我87分,位列第二!同学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奸臣”,他们骂我考那么好还说自己不懂!我是哑吧吃黄连。

      通过这次立体几何的考试,我信心大增。考完以后哥哥就叫我到昆明去,我出发到柳州后,哥哥知道我高二都读完了,就等着读高三,又让我回去把高中读完。
 
       ·4·
      回去的途中可能受了点风寒,回学校没一个星期我就病了,一天到晚冷得不行,到炉子边一天到晚烤着,结果烤着烤着人就失去知觉了,别人以为我死了,把我送到准太平间去了。

      有一天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我恍恍惚惚有点知觉了,意识稍为清楚点了,这时我听到房间里大概有四个人在说话,但是我眼睛睁不开,也听不清楚人家说啥,这时候我估计天已经有点黑了,到八九点钟的时候,我听见鬼叫唤了!那个声音那个难听劲就没法说了。

      小的时候曾听人家说,人快要死的时候鬼就会来叫,我老家还有一个谚语:“不要脸、不害臊、吃人家的大老面不上吊”,然后鬼就把你就接走了。我心说既然是鬼来叫唤了,那就是来叫我的,你应该早两天来,那时候我啥也不知道,你把我弄走就完了,我现在醒了,地也下不了,走都走不了,你白来了……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乱想,慢慢又人事不晓了。

      到了第二天下午,人完全清醒了,我趁着起来小便到外头一看,是一个装扫帚装铁锹的地方,也是我们这些半死不活的人待着的地方。我这时才知道,之前听到的鬼叫声,原来是外面樟树上乱七八糟的鸟在哇啦哇啦叫,叫得特难听。完了以后又在那住了一两天,才把我送回学生宿舍。

      后来我才知道我得的是疟疾,也就是民间的俗称“打摆子”,我得的是最重的疟疾,八个小时一天,平均四个小时热,四个小时冷,每天就干这个了,热是热得要死,冷是冷得要死。这么折腾根本上不了课,虽然打摆子不要紧,可是得吃药,别说当时我没钱,就算有钱也没人帮忙买。

      我就这么一天到晚挨着,一点辙也没有。过了两天又生了一身疥疮,满身的疥疮,往哪一坐就沾在哪,更没法看书了。我是没钱没药没护士,没人管也没有人关心。后来实在没办法了,我是就跑到坟地上去,挑那种漂亮的坟地,每天中午脱光了衣服晒太阳。就这么硬扛下来的,慢慢的疟疾和疥疮都好了,什么药也没吃,什么药也没抹。

      扛过来后还得应付考试,我就借同学的笔记看一下,果然没过多久,老师又宣布要期中考试。当时我疟疾还没好利索,但也得考,不考没成绩,老师出了五道题,我答了两道半的时候又犯病了,一直哆嗦着用笔敲桌子。我这模样把老师吓坏了,他让我赶紧离开并允许后面补考,我拒绝了,忍着哆嗦把剩下的题做完,结果我还及格了。
 
      ·5·
      我晒太阳治疗疥疮的坟地后头有条河,这条河要是山洪来的的话,流速非常的大,结果有一天,其它年级的同学组织好几十个人跑去玩漂浮。这个漂浮的玩法就是等山洪下来的时候,他们跳到山洪里,然后顺着山洪往下冲,一两百米后水慢慢缓了才上来,跟漂流算是一样的玩法。那天我也去了,我从小在海边长大,水性没问题,可以长时间游。

      我跟他们一起玩得挺高兴,当我跳下去游到中间时,就在我旁边五六米的地方,有个同学突然喊救命,他旁边最近的就是我,我赶紧游过去救他,结果一下就被他抱住了!这可要了命了,救人者最怕就是被抱住,那同学就跟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抱住我不放,我傻了,推也推不走,拉也拉不开,我是打也打不了,踹也踹不了。

      我说这麻烦了,要是带着他游累死不说,也出不去,想放也放不掉,只能背着他,两脚慢慢踩着水,只要不沉下去就行。我踩着水,水顺势将我们往下冲,他就死抱着我,到差不多能踩到水底时,我让他下来,结果他还是死活不肯,我只能背着他慢慢往岸上走,走到水位到肩膀部位了,他还是不肯下来,非叫我一直背到岸上去。

      他已经怕到底了,非叫我把他背上岸上去以后才肯下来,然后请我吃了一顿炒鸡蛋,这是当地的习俗,被救者要请救人者吃炒鸡蛋。但是经过这次后我就下定决心,下次再碰到这种事,有“二不救”:大块头绝对不能救、身体比我好的绝对不能救!廋小的女人可以救,大块头的打死我也不救!
 
       ·6·
      有一回,我到柳州预备回昆明的时候,天气非常热,吃饭时我就琢磨着去游泳。去的路上有俩大人和一个小孩听说我要去游泳,死活要一起去,我说你们会不会水?他们说他们不游水,去看我游就好。这俩大人都是大块头,懂得还特别多,一路上不停地讲故事,还说柳州的木头特别好,要死就得死在柳州,吃得在苏州广州等等的说了半天,还把柳宗元搬出来了,说柳宗元也曾说死咱就得在柳州死才好。我心想,这里的木头是好,买点木头带回去不就完了,何必死在这?
 
      到了柳江边我就找了个风浪不太大的地方下水,江里正好竖立着一个高大石头,这个大石头挡着江水,所以那一带就比较平静一点。我正游得挺高兴痛快的时候,那两个人叫我试试这水有多深,我将一根四米多长竹篙子在水里竖起来,将脚踩在底下还踩不着底,我说这水起码有七米深,你们不会水就别下来了。他听完不吭声了,接着我便往外游,刚游了一段水,他脱了衣服就往下跳,刚下去就不行了。我听到后头有声音回头一看,看他在那呛水就赶紧往岸上游,准备到岸上去拿竹篙子救他,我始终记着“二不救”,等我游到岸上时人就没了。他的亲戚让我下去救他,我说七米多深水我咋救得了他?后来他们拿竹篙子闹了一下午也没捞着。

      第二天我就离开柳州了,因为没救上人心里难受,后来我有三四年没游过泳。
      原创--转自: (赖恩典 一起抗战口述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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