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故事FM 2022-09-19
老兵：正在卢沟桥。
薛刚：当时就在卢沟桥上嘛。
老兵：守卢沟桥的，俺这个连就是守卢沟桥的。
薛刚：那你们当时有准备吗？
老兵：咋会没准备呢，大刀都开口了。
薛刚：害怕不害怕呀？
老兵：一接触头就不害怕了，你不要他的命，他该要你的命，你就不害怕了。
1937 年，7 月 7 日，卢沟桥事变，日本中国驻屯军与当地 29 路军之间发生军事冲突。我们都知道，这是中国爆发全面抗战的起点。
在这些老兵的回忆里，战争不仅是发生的时间、地点还有参战双方，它有着身临其境的更多细节。
■ 国民党军抗战老兵郭运生，采访地河南，已去世
老兵的回答也很相似：打仗以前是真害怕，因为不知道打仗是怎么一回事；但只要枪声、炮声一响，肾上腺素一起来，人就不会恐惧了。
老兵们经常说「新兵怕炮，老兵怕机关枪」，因为炮的动静大，听到「啾啾」的声音，以为离得很近，其实远着呢。机关枪的声音是最恐怖的，听到「呲呲」的声音，赶紧趴下，要不然就打着你了。机关枪对士兵的伤亡也是最大的。
尤其是在抗日战争时期，日本是个资源稀缺的国家，他们在射击步枪的时候，强调的是每一枪打中的效率，它不一定要打死你，但一定要打中你。所以当时日军普遍使用的三八式步枪精准度极高，中国士兵中枪以后，90%的人都不知道自己中枪了。
很多老兵和我们还原了这样的细节，那个子弹的转速特别快，打进去多大的孔，打出来就有多大的孔，只要不打到要害上，哪怕是打中肝、肺，你都不一定反应得过来。
而我们使用的德式步枪，后来也叫「中正式」，强调的是杀伤力，子弹在身体里翻跟头，前面打进去一个小孔，后面出来一个碗大的伤。但这样的话，它的精准度会下降，弹药的浪费量就很大。
在战场上负伤是一刹那，但绝对不会像我们影视剧上展现的那样，「砰」的一下人就倒下了。当交火结束，你的亢奋度过去了，肾上腺素消失之后，才开始感觉到疼。
真实战场的惨烈程度超越我们的想象。比如像吃饭，战场上经常是两三天见不到一滴水一粒米的，因为后面根本送不上来。士兵手上可能随身带一点干粮炒米炒面之类的。但当你没有水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是要命的，因为你咽不下去，可能会造成窒息。
吃不上饭怎么办？没办法，就只能饿着。根本不会出现影视剧上演的前方打着战，后面做着饭，还送包子送馒头什么的。我们博物馆二楼有一个展品，就是一个小瓷罐，那个是装日军当时配备的压缩饼干的瓷罐。
日军那个时候就有压缩饼干了，我们的士兵呢？一天两顿，一顿干一顿稀。
我们在湖南衡阳采访了一个林曼萍奶奶，她当年在战地救护团。她和我们描述过去战场上收尸的场景。非常惨烈，你想象一下，一帮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在尸横遍野的地方，整整一个礼拜啊，就顶着烈日这么干。其中有个小女孩儿实在太渴了，实在没办法，喝了泡过尸体的池塘里的水，最后得了伤寒，死掉了。
战争所呈现出的，对人性的那种摧残，人在极限中呈现的状态，面临生与死所做出的判断，都不是影视剧可以表现出来的。你只有亲历过，你才知道。
老兵1：那会儿我在前方打仗经过三次危险，不知道害怕。
老兵2: 敌人冲锋三回，都被我们打下去了。打的都拼手榴弹。
老兵3: 打的天昏地暗，天都成红的了。
老兵4:一上来，一个连就牺牲 36 个。
老兵5:你赶我，我拿刺刀戳你。你看，把这指头一节给削掉了。
老兵6:看那江上啊，漂着人啊，人都几千，一个挨着一个，他们（日军）就拿机关枪，咔咔咔咔，就打。那阵子水都是红的啊。
有统计表明，经过 14 年的抗战，至少有 300 万以上的中国战士牺牲在了战场上。不论是国民党的军队还是共产党的军队，都需要鼓舞士气，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娱乐方式。
比如像赌钱。这个在国民党部队里非常普遍，我们在采访的时候，很多老兵会说漏嘴，当时自己赢了多少钱。共产党的部队呢，有很多剧团，他们在一线，给战士做鼓动宣传，唱歌演出。
我们也经常问老兵，怎么解决生理需求？他们回答：调戏妇女，格杀勿论。不论是国军还是共军，在这一件事上非常一致，也非常严格。有好几个老兵和我说，严格到什么程度，有时候调戏妇女但并没有产生对女性的侵害，女方和她的家人去部队求情都不行，就是枪毙，军纪很严。
老兵们都很明白，抗战虽然是他们去打，但是建立根据地的前提，是老百姓支持你。这样老百姓家里有一口吃的，能分你一口。国民党部队也是一样的，他们到了一个地方，也要去村里和乡长保长到村民家挨家挨户要粮食，「这些孩子都是年轻的娃娃，去打鬼子，不能饿着肚子吧，给点儿粮食吧。」都这样说，这种故事我们亲耳听到，有太多太多了。
和我父亲一辈的很多同学同事是经历过抗战的，从小我就听他们说一些抗战的故事。听的多了以后，会产生一些好奇，到底真的假的？为什么历史书上没写？
90 年代末开始，因为互联网的普及和媒体的挖掘，越来越多抗战老兵的故事出现在大众视野里。我后来进入媒体这一行，也有意识地搜集着关于老兵们的信息，同时在日常工作里也积累了许多倾听和采访的技巧。
2009年，我每年利用自己的 2 个月休息时间，开始探访有故事的抗战老兵。
刚开始做的时候，很多老兵身体还不错，也非常愿意表达，虽然有的时候说的内容不一定和抗战有关，但我觉得非常珍贵。这些老人的一生囊括了中国近代最重要的几个历史节点，时代如何把他们推向战场，在人生的撤退中，他们又有哪些不同的遭遇，关于这些问题，每个老兵都有不同的答案。
所以我每次采访时间都非常长，我总希望能把他们的生命史都记录下来。采访过最长的一个老兵，有足足 20 个小时。当然这就是一把双刃剑，你把时间花在一个老兵身上，就会耽误其他老兵。
抗战老兵的口述是一个与时间赛跑的事业，而且你要知道你永远跑不过时间。所以我必须要有取舍，只能把最核心的内容采集到。每次复盘录音的时候，总会发现几个很精彩的点没有问到，结果再去联系老人，人去世了或者不能说了的情况数不胜数。
面对这样珍贵的被访者，我们团队更要拿出专业性，我们的目标是留下鲜活的、真实的历史记忆，而不仅仅是听故事。所以，学会在老兵们的回忆里去伪存真，成了采访中经常要面对的问题。
比如很多老兵会夸大自己在战场上的表现。有的老兵会说，我是个机枪手，敌人上来了以后，我抱着机枪突突突，一下子突突了二十多个日军。我会和志愿者们说，这个可信度不高，就算让他突突二十多棵树，都不一定能打中。战场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
还有老兵会讲自己的升迁，这仗打完了我就当排长了，下一次当连长，把官儿越说越大，主要是想体现自己在抗战中起到的作用，反正你们年轻人不懂。实际上地方的杂牌军有可能，长官一高兴，给你升上去了。正规军里是不可能的，它有非常严格的体系。
好多老兵会说，那个时候恨日本鬼子，又没东西吃，会把日本人的心肝掏出来炒着吃。这个很残忍，但也是不太可能的。这个桥段可能曾经真的发生过，比如日军忘记打扫战场了，有些老兵因为仇恨和愤怒，会抓到日军的伤兵泄愤，「开膛破肚」「炒心肝吃」什么的。有一些媒体或者长官在事后的战报里把这个片段写进去了，然后大家就传播开来。老兵会和新兵讲，新兵再给下一个新兵讲。但很多人都经历过，这个可能性很小。
所以这些记忆产生的偏差，都是不严谨的东西，老兵们觉得反正我说完了，你们也无从考证。但我们做的是口述历史，细节非常重要，遇到这些有违常识或者和史料有冲突的地方，我们会在资料的整理中特别注明，这个地方表述有误，或者记忆有误。
但对战争的认识，那种家破人亡，国土沦丧，妻离子散的状况对于他们来说是刻骨铭心的。还有就是对日本人的憎恨，直到现在都是这样。包括很多老兵会和我说，「小日本就是亡我之心不死」。我还曾带过日本的媒体朋友去看过一些老兵，老兵也分不清是中国人日本人，就很愤怒地说，「我不会和日本人交朋友！」，弄的日本记者非常尴尬。最后走的时候和老兵说，「我其实是日本人，但我希望能成为您的第一个日本朋友。」
对于他们来说，那段记忆是很难用「释怀」两个字消解掉的。所以他们总是强调，「落后就要挨打，国家一定要富强。」不管这个老兵后来经历了什么，不论是干休所养尊处优的老干部，还是农村大山里穷困潦倒的国民党老兵，他们在这一点上出奇的一致：只要强大了，就不怕别人欺负。
真实的历史是什么呢？当年投入抗战的国军老兵要比共军的老兵多，这是事实。但是几百万的国军抗战将士最后有一半儿以上都牺牲在抗日的战场上了。
这些国军的老兵啊，我知道的就有 3000 多人，但应该远远不止这些。很多国军的老兵在后来的历次政治运动当中，多多少少都受到了一些政治上的迫害，导致他们牵连了整个家族，所以可能一直到去世，都不愿意再公开自己国军老兵的身份。要找到这些人，难上加难。
其实作为一个士兵来讲，他们当时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政治，也不知道哪个是国民党，哪个是共产党。
我们在湖南的时候，有一个老兵说了一个很典型的故事，他和哥哥两个人，哥哥上午在田边遇到一支共产党的游击队，穿得破破烂烂扛着几支枪。老乡就问他哥哥，「你跟我们去打鬼子吧！」反正他们家子女多，如果不出去，也是要被抓壮丁的，于是就跟着走了。他哥哥一路成了一个坚定的革命战士，现在是居功至伟的老干部。
他呢？就在同一天，去找哥哥没找到，正好赶上国民党抓兵，把他抓走了，人生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当时谁也不会知道将来哪个政党能执政，特别是一些农村的没有文化的士兵。
对于国民党老兵来说，共产党对他们最大的影响是什么呢？是唱歌。很多国民党老兵跟我说，共产党特别会宣传抗战，有很多歌曲像《黄河大合唱》《太行山上》《游击队之歌》等等都是共产党写的。那个时候国共合作，国民党也不禁止这些，大家都爱唱，很多孩子是唱着这些歌去当兵的。
真的对政治有认识的时候，是到了解放战争的时候。但我采访的老兵里，90% 都是一句话，「打鬼子，义无反顾，打内战，不愿意。中国人为什么要打中国人？」
很让我唏嘘的是，现在很多人依旧拿着有色眼镜看这些国民党的抗战老兵。甚至是他们自己的家人，因为过去父辈的这些标签，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影响，所以对父辈有怨气。
我希望我们的宣传部门、媒体、社会的舆论导向，至少应该公平地给予这些老兵应有的荣誉和尊重。不要止步于仅在周年纪念日，大家关心一下，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我去学校做讲座的时候，经常问学生，你们了解抗日战争这段历史吗？通过什么了解？我发现大多数学生都是通过影视剧，甚至有些都不知道抗日战争是怎么回事。
包括我们做这个民间抗日战争的博物馆，我们不是为了标新立异，是真真实实地想让人们了解这段对中华民族来说非常重要的一段历史。但我觉得历史现在好像是非常小众的话题，年轻人根本不感兴趣。
反过来我们再去看欧美国家，包括日本。我们博物馆每年也会来几百个日本观众，他们就坐在这个会议室里，他们也想知道，为什么会发生南京大屠杀，为什么一个在家里是好父亲、好儿子、好兄长的人，到了南京会变成一个完全没有人性不可原谅的魔兽，他们也在反思战争，到底是为什么会这样？
薛刚：您现在后不后悔您当过兵啊？
老兵：当兵有什么后悔呢。
薛刚：还让您老去当兵，您愿意吗？
老兵：我还去！
1945 年 8 月 15 日，日本天皇通过广播宣布向同盟国无条件投降。
经历了 14 年的艰难抗战，战火蔓延到整个华夏大地，通过留存的黑白影像，我们今天还能看到当时流离失所的孩子，看到满目疮痍的故乡。刚刚从战场上回来的老兵们，还是孩子的年龄却已经像中年人那样苍老了。
站在一个历史篇章的结尾，所有人都在等待明天，是一个晴朗和平的好天。
在历史中，老兵做出了他们的选择，薛刚做出了他的选择，我们也将会做出我们自己的。
*目前「抗战老兵口述史计划」还在继续，如果你身边有还健在的，参与过抗战的老兵线索，欢迎你关注「南京民间抗战博物馆」的公众号，给他们留言，薛刚和他们的团队会及时联系你。
Staff
讲述者|薛刚
主播|@寇爱哲
制作人|也卜
声音设计|孙泽雨
文案|也卜
运营|Yoyo 吴昊 化晶
BGM List
01.StoryFM Main Theme - 桑泉
02.X的组成关系 - 桑泉
03.交错 - 桑泉
04.Prologue - Chris Remo
05.LA6 - Moby
出品｜声音故事传媒「故事F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