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远征军老兵的传奇

发布时间:2014-09-12 14:58   本文被浏览过:




医用酒精炉

德产巴尔达xette I相机

  一把刻有镂空五角星的美军长勺、一把在缅甸缴获的日军钢尺、一只行军中使用的很袖珍的用来消毒的医用酒精炉、一架美国人赠送的德产巴尔达xette I相机……中国远征军新38师老兵陈俭保存了半个多世纪的、见证了远征军历程的几样物品,如今静静地被放在南京民间抗日战争博物馆的展柜里,隔着透明的玻璃与岁月同行,而老兵陈俭已经随着滚滚长江向东而去。“父亲半生都在漂泊,他这辈子太坎坷了,直到退休,才过上了稍微安逸一些的日子。”忆及父亲,陈俭的儿子陈予安目光杳杳。

 陈俭

孤儿 一路流浪江浙沪

  浙江慈溪,东离宁波60公里,北距上海148公里,西至杭州138公里。这个地方因东汉董黯“母慈子孝”的典故而得名。可是陈俭对慈母的记忆只有4年。
  1921年秋冬之际,陈俭就出生在慈溪。他是个遗腹子,出生之前父亲就已经离世,4岁那年,母亲也因病撒手人寰。此后,几个哥哥接过了照顾他的担子。
  在上海水厂工作的二哥先把陈俭接了过去。可是,两年后,二哥因工伤亡故。而他在上海的时候,三哥已经因病去世。随后,陈俭被大哥接到了南京。
  大哥是当时的国立中央大学的一名校工。然而,不幸接踵而来,不久,大哥也因病离开了他。
  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也走了,陈俭彻底成为一名孤儿。
  不过,命运并没有抛弃陈俭,他遇到了一个后来多次给予他帮助的“贵人”。大哥的一个同乡,当时在中央大学念书的宁波人庄严,很同情这个已经无依无靠的孩子,也因为这个孩子老实又勤快,就介绍陈俭到老家去,在宁波郊外镇海的庄市镇,给家里人做个“小跟班”。
  在庄家做了五六年的“跟班”后,1936年,庄严又把陈俭接回南京,介绍到中央修械所去学徒,学习钳工技术。在这里他接受了严格的训练,练就了扎实的基本功
  “钳工”,串起了陈俭的一生。此后,虽然他历尽坎坷,但是都没有远离这条路。“父亲是一名技术非常高超的钳工,直到退休前还在钻研这门技术,” 陈予安说。而他也算是子承父业,专于钳工,一直从事机械行业。
 
钳工 南下辗转湘云贵

  1937年,日寇逼近南京城,为了坚持长期抗战,大批兵工厂随国民政府内迁,中央修械所也将迁往贵阳。但是,所有的人并没有一起走。
  在后撤前,陈俭等人得到的通知是,他们这部分人员就算是解散了,不过,如果愿意,可以到贵阳再集合。
  拿到遣散费之后,陈俭跟几名工友一商量,决定“扒火车”去贵阳。当时运货的火车是用篷布做顶,躲在车厢里,基本上不会被发现。他们就买了几包烧饼,找到了拖运他们工厂设备和枪械的车皮,乘夜晚从篷布缝隙钻了进去,随着火车一起出发了。
  出南京时带的干粮很快就吃完了,幸好火车并不是一直开着不停,路过一些大的站点也会停下来补给。摸着这个规律以及每次补给所停留的时间后,陈俭他们就趁着火车补给的机会从躲藏的车厢里出来,找店家买些干粮和水,给自己做些补给。
  就这样,他们随着火车一路南下,经过长沙、衡阳等地,在1938年春天抵达贵阳。
  来到贵阳后,陈俭换了一家修械所,这是属于“云南王”卢汉的60军。这时的陈俭,已经从“小学徒”成长为“小师傅”,他的钳工手艺非常好,一些坏掉的枪械等装备,到了他手里,很快就能修好。
  此后两年,陈俭就跟着60军的这个修械所东奔西走,一路走过贵州安顺、桐梓等地。1940年2月,在桐梓,他又进入兵工署第41兵工厂,这也是那批内迁的兵工厂之一。
  连年战乱,兵工厂也是颠沛流离。1940年12月,陈俭来到云南昆明,在昆明,他进入到中缅运输局,继续做钳工修理,维护运输车辆。
 
参战 飞至蓝姆伽受训

  当时,中国的抗日战争已经打到最艰苦的阶段。由于中国沿海均被日军封锁,国民政府在国外购买的以及国际社会对中国援助的战略物资只能抵达缅甸的仰光港,再依靠滇缅公路运回国内。作为当时中国与外部世界联系的唯一的运输通道,滇缅公路上汽车川流不息,昼夜不停地抢运物资,分秒必争。
  陈俭的工作,就是维护奔忙在滇缅公路上抢运物资的车辆。
  而日本人,一直就处心积虑要炸毁滇缅公路,断绝中国的物资供应,迫使国民政府投降。
  1940年,日军占领越南并以此为基地,轰炸滇缅公路全线。1942年初,随着太平洋战争的爆发,日军进攻缅甸,滇缅公路彻底暴露在日本人眼前。
  为了保卫滇缅公路,中国组织精锐力量约10万人组成中国远征军向缅甸进发。1942年后,中国远征军称为中国驻印军。
  1942年10月,已经从中缅运输局出来的陈俭,来到驻印军汽车六团九连,随部队被美军用飞机经由驼峰航线接到印度。跟他同机飞往印度的那批人都是汽车修理人员。
  陈俭先在印度蓝姆伽训练营受训,美军有专门的教官教习他们如何使用和修理美式车辆和器械。
  1943年3月,陈俭被分到新38师辎重营汽车队,负责运输部队携带的军械、粮草、被服等物资。同年10月,包括新38师在内的驻印军再次开进缅甸,开始了对日军的反攻。
  陈俭也随部队转战缅甸丛林。
 
缅甸 数次见到史迪威

  在缅甸的时候,陈俭数次见到时任中国驻印军司令的史迪威将军,这让他很激动。后来他回忆道,那是一个非常和蔼的老头儿,穿着军便装、背着卡宾枪就下部队基层视察。
  陈予安仔细看着缅甸地图,凭借曾经听到的只言片语在地图上指出父亲在缅甸的足迹,“密支那、腊戍、曼德勒,还有野人山,那把带有TOKYO皇冠标志的日军钢尺就是在一次战斗后,打扫战场时缴获的。
  这这一把特殊的钢尺。日本人根据东方人的习惯,在英尺刻度的那一面,除了正常的八进制,还有10进制的划分值。这种制作很精细的量具当时非常稀缺,对一个钳工来说,也是一种重要工具,于是父亲就留下了这个战利品。”
  行走在原始丛林中,很容易患上一种病,疟疾,当年,有成千上万的远征军士兵被疟疾吞噬。
  陈俭也患上了疟疾,全身忽而发冷、忽而发热,冷时浑身发抖,热时汗如雨下。当地人对付疟疾有一种办法,那就是吸鸦片,可以镇痛,减轻病人的痛苦,并劝陈俭也依照此法。陈俭知道吸用鸦片的后果,坚决拒绝,“宁愿死掉,也不吸一口。”很多年后,陈俭把这次经历告知儿女时说,“做人要有气节,冻死也要迎风站,饿死也绝不弯腰。”
  患着疟疾,还要行军赶路。后来遇到了军医,才治好了疟疾。
  当时,每天都在东奔西走,军医也不是时时都能遇到。有一段时间,陈俭牙痛发作,又遇不到军医,整天牙疼,好不容易在一个地方遇到美国军医,为了彻底解决牙痛,在没有打麻醉药的情况下一次就拔了三颗牙齿。直到解放后,他才开始镶上假牙。
  陈俭属于辎重部队。前方部队直面日军作战,辎重部队守着装备也要时刻准备着,距离火线最近的一次,他们能够听到前方的密集的枪声。
  虽然不在前线直接作战,但是死亡也常常伴随着他们。印缅公路多盘山,九曲十八弯,而且非常崎岖,尤其是经过野人山的那段路,更是艰险无比。常常是前面的汽车开着开着,转个弯就不见了,因为掉到了山下。所以,每每开车上路,精神都要高度集中和紧张。
  不仅弯道多,缅甸的路况也非常糟糕。一次,陈俭遇到一段非常陡的坡道,汽车开不上去,最后是用倒车档把车倒上山,这也相当危险,一个疏忽,车就有可能翻下山。


陈俭缴获的TOKYO皇冠标志直尺

解甲 抗战胜利走回南京

  在缅甸参战的期间,陈俭的钳工技术也越来也精湛。他甚至学会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材料来临时抢制汽车乃至一些装备的零件。一次行军中,在一座大山里,汽车抛锚了,经检查,是发动机的轴瓦坏了。时间紧、任务急,陈俭就和另一位老交通兵就用山里的一种毛竹作材料,现场锯、锉、刮,做了一只替代轴瓦应急,车还真开走了。
  这次灵感来源于国内一次兵工厂转移途中,到一个山洞里安装机器时缺少一枚螺丝,一个钳工师傅用手工锉制了一个临时应急。那次经历对陈俭的影响很大,只要动脑筋,没有干不了的活儿。后来,在驻地,陈俭用一枚大铁钉锉制了一把蜗杆,帮房东修好一台坏了很久的手摇唱片机。
  辎重部队虽然也有伤亡,但是比前线作战部队来说,伤亡率要低很多。
  中国远征军跟日军在缅甸的战斗又持续了近两年,经历了数次死里逃生后,陈俭活着回国了。陈予安也说,如果父亲是在一线作战,说不定也跟那些长眠在异国的英魂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1945年3月8日,中国远征军(驻印军)攻克腊戍,3月30日与英军会师,缅甸反攻战结束。此时,日军在菲律宾战败,收缩防线,也撤出缅甸,缅甸战事全部结束。陈俭随部队一起回国,开着缴获的日军的汽车回到了昆明。
  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抗日战争取得最后的胜利,陈俭也淹没在昆明彻夜狂欢的人群中。
  欢庆之后,陈俭在想,胜利了,接下来去哪里呢?
  回家?他早就没有家了,用陈予安的话说,父亲早就“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了。
  没有家,还有故乡,陈俭决定回到浙江慈溪。但是,他没有返乡的路费,没有钱买车票船票。这时,部队又找到他,希望他能留在部队。没有别的出路,陈俭又回到了部队,挂了一个职务,慢慢地往北方走。
  这期间,陈俭当过司机、修理工、汽车管理员,从昆明出发,经由山东,1948年7月终于又回到南京。

文革 默默承受批斗冲击
  此后,陈俭彻底离开军队,辗转又到了宁波的庄市。1949年4月,他到杭州一家造纸厂当了一名司机,在这家工厂一待就是整整五年。期间,他见到了国民党军队的溃败。
  陈予安回忆说,父亲曾告诉他,国民党军队离开杭州的时候,一个印象特备深刻的慌乱场景,“撤退的部队无序又混乱,汽车轮胎都跑得没气了,瘪胎,就用车轱辘咣当咣当地使劲跑。父亲知道,国民政府已经没有希望了。”
  国民政府失败了,陈俭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还是那位庄严,看到陈俭依然孤身一人,就给他介绍认识了毕业于教会学校、当时在上海工作的的宁波姑娘史爱伦,这时已经是1950年了。第一次听到“史爱伦”这个名字就让陈俭印象深刻,两人一见钟情。此后,结婚、生子,渐渐安定下来。
  1954年5月,陈俭到杭州土木工程学校当司机。学校,一直是没正式念过书的陈俭很向往的地方,正好学校开展“扫盲”行动开办夜校,陈俭就进入夜校,边工作边学习。这一年,他已经33岁了。一年后,国家院校调整,陈俭又来到南京航务工程学校。
  1958年,为了响应国家“大办工业、大炼钢铁”的号召,陈俭进入南京石门坎钢铁厂,成为钳工班班长。五年后,国际体制调整,钢铁厂下马,工人分流,陈俭被分配到南京毛纺织厂,继续当钳工,直到1981年退休。
  南京毛纺织厂,这成了他最后一个工作单位。在这家单位,他度过了文革时期。
  那些年,陈俭也过得相当压抑。因为,一个普通的毛纺织厂里竟然挖出一个反动军队的人!
  陈俭一直保留着在远征军时用的两把刻着“U。S。”的美军钢勺,其中有一把带到单位吃饭用。为了淡化在国民党军中服务的那段历史,他把带到单位吃饭的那把勺子中刻着“U。S。”的那部分镂空雕成“五角星”的图案;儿子和女儿入团、入党(因为陈俭的历史问题,儿子入党考察了5年,女儿入党考察了10年),需要知道家长的背景,陈俭在先后给子女写的两份简历中,但凡是国民党军中的经历前都加了一个“伪”字,例如,新一军38师就成了“伪新一军38师”。饶是这样谨慎,批斗还是难以避免,不仅被抄家,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陈俭每天还要到单位接受“审查”、交待“问题”,胸前还挂起了牌子,牌子上用墨汁写着一些批斗的文字,并且回家也不许摘下。
  诸多的磨难,陈俭都默默地承受了,没有怨天尤人,只是继续钻研他的钳工技术。


刻着“U.S.”的美军钢勺
 
晚年 颠沛之后归平静


  陈俭的钳工技术非常好,算是高级技工。当时像这样技术好的工人很少,也很缺乏,所以他的工资在解放初期算是高收入了,在平常表现出来也是较为清高。用陈予安的话说就是“父亲也有一点‘傲’,因为恃才所以傲物,特别执着,遇到难题也不轻易放弃。” 
  自从1958年进入钢铁厂后,陈剑就一直执着于技术革新,他做出的很多项目都陆续获得各种奖项。退休前,毛纺织厂搞技术革新,陈俭又开始钻研一个叫“打包机”的机器,而且是从零开始。他很感兴趣,一头扎了进去。不过,短期内未见成效,加上领导更替,这个项目渐渐被冷落,除了陈俭自己外,变得几乎无人问津。尽管这样,他还是钻进去不出来,直到退休。遗憾的是,这个已具雏形的“打包机”最终不了了之。这让陈俭很失落,只好默默地埋在心里。
  1981年退休后,陈俭又一度被“返聘”回单位。毛纺织厂有一所厂办学校,陈俭就去教习钳工。后来随着年岁渐高,他终于闲了下来,偶尔跟在杭州和上海的两个老兄弟相聚。
  据陈予安回忆,陈俭的至交好友不多,来往较多的就只有那两位姓薛和姓华的一起上过战场又一起回国的两个老兄弟,以及后来在毛纺织厂收的一位徒弟。无论是他们全家去杭州或上海,薛家和华家都是热情以待,而薛、华两家人若来南京,陈家也是如此。
  得闲平静,陈俭的晚年应该是他一生中最为安宁的时光。
  2012年5月6日,91岁的陈俭在第二故乡南京平静地走完了他的一生。第二年,儿女们遵照父母生前回归自然的遗愿,为他和前些年去世的妻子举行江葬,归入滚滚长江之中。(文/吴先斌 赵静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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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史上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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